抬棺记散文
哥嘢,你都六十好几了,还去抬啥子棺嘛,万一闪了腰杆,一家人就好耍了。又不是没闪倒过。哥叼着纸烟,穿着解放牌胶鞋的前脚,刚跨进堂屋门槛,就遭到我一阵数落。回家不见哥,嫂子说他给人家抬棺去了,突然有点担忧和不安。兄弟俩几年不见,屁股还没有坐热,照面就给进门的哥噼里啪啦一阵抱怨。嫂子也在一边附和,就是嘛,以为自己还是二、三十岁的小伙子,老是要绷起,生怕人家说你老咯。经常半夜三更都喊腰疼,睡都睡不着,你忘啦?哥进屋后,先是瞪了一眼嫂子,然后笑嘻嘻地面向我,手在衣角上掸了掸,取下耳轮上夹着的纸烟,向我递过来。都是我熟悉的习惯动作,其实他手上根本没有灰土,更不需要擦。幺弟,先坐下来嘛,你抽烟。一声幺弟喊得我心底发热,加上哥冷不防在我胸部,狠狠捶了一拳,我伪装的怨怼,一下子就蔫了。捶在我胸前这一拳,就跟小时候的感觉一样亲密,那是兄弟间,示意亲热与和解的动作。兄弟,先坐倒起,坐下来,茶喝了再说嘛。
其实,我也是心疼不再年轻的哥。抬棺这种劳体伤神的活计,既要体力,又要技巧,不是一般人抬得来的。对于像我哥这般年岁的人,着实有风险。川南山区丘陵起伏,阡陌田畴蜿蜒交错,要把一副装殓有尸体的棺材,从丧家抬到墓坑,一路爬坡下坎、穿沟过河,不是一般的危险和艰难。乡间田埂窄细,平时两人相汇时,都要有一人停下来,侧身避让,遇到拐弯死角,不管是八人抬,还是十人抬,既要安全顺利通过,又要保持棺材平衡,避免尸体在棺材内移位,抬棺者必须全神贯注,听号为令,集体合力,如有人稍不留意,闪腰损筋不说,如果抬棺途中,出现滑棺摔棺事故,对抬棺者和死者家属,都是乡村民俗中约定俗成的血红大灾,那可是要遭天谴报应的。
自古以来,川南农村没有职业抬棺者,在有三、两百户人家居住的地方,总会有一帮业余从事这门手艺的人,以前不收费,今天依然不收费,跟着丧家免费吃喝。丧家做几天道场,就免费吃喝几天,尸体也停放在门板上几天。死者何时入土,通常由丧家请来的阴阳先生掐算,他说啥时辰就是啥时辰,不管天晴下雨,道路干湿,出殡时间雷打不动,可能比格林威治时间更精确。就是这么一项看似简单,实则重大又精细的活计,在死者入土安葬后,丧家只是象征性付给扛头一些费用,作为抬棺工具使用费和抬棺人员组织费,通常都很少。谁家都有人生老病死,安葬死人,每家每户都要经历,不收费,但会欠下人情。张三给你李四家抬过棺,回头李四又给张三家抬棺,人情往来反复,自成一方传统。
我父母过世的时候,就是土葬。我家为此也就欠下了周边乡邻无数人情。这些人情必须偿还,自然全部落在了哥一个人身上。即便我有强烈的担当激情,也没有事实上的经验和体力。我曾经对哥嫂说过,妈和老汉儿安葬时,欠了很多人情,实在还不动,就出钱,请人帮我们还。事实上,随着青壮年劳动力的集体外出,农村里已经见不到几个年轻的农民了,很多手艺纷纷失传,而抬棺这项特殊的手艺,更是后继无人,即将永失。那些有过抬棺经验的乡人大多上了年纪,自己距离入土时间也不多了。哥说,老幺,你说得轻巧,哪里请得到人哦,年轻人都跑去城里了,尽剩下些蔫巴儿老头老孃,老弱病残,平常请个犁田耙田的劳力都请不到,剪个脑壳(理发),也要到镇上才有待诏儿(理发匠),更不说抬棺了,没得几个人整得醒豁。
人家的老人过世了,丧家孝子披麻戴孝来请你,还没有跨进堂屋门,扑通一声就跪在门槛前,重重地向你磕着响头:“三爷爷嘢,我家老人走了,就全靠你了哦!”乡人习惯用排行叫喊我哥。你说咋个办?推,咋个推。你把丧家一家人推到哪里去?你不答应,人家跪在那里就不起来。我也不想抬啊,也抬不动了。没办法,人家看你没生疮害病,能吃能睡,除非你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大家都是隔壁邻身,相处了几代人,不是亲戚就是老表的,推不了,推不脱,不能推。听到哥满嘴的方言俚语,除感亲切,真的为家乡话出色的表现力折服了。看见哥认真而无奈的样子,除了自责,我什么也说不了。只要土葬的习俗还在,我家的人情就得继续还。除非,我的父老乡亲彻底接受火葬,而不是宁愿缴纳罚款选择土葬。
夜间,家人在饭桌上,一直在讨论抬棺和还人情的家务,弄得我心烦意乱。传统和习俗虽然久远而美好,存续或消亡,有着必然的历史背景,捍卫和坚守,都需要代价。出生在土地内部的人们,死后,总是千方百计地想入土为安。离开老家数十年,真是苦了我家兄长,家里的人情世故,都要老哥一人担承。家里已经没有更多亲人,就剩下兄嫂,侄儿女都在外面打工,把自己的孩子留在了哥嫂身边带养。生怕哥有个三长两断,早早落下我辛苦半生的嫂子,偌大一座祖宅,就会失去主心骨。
夜间依然安静,除了电视,现代化并没有真正进入农村,也无更多娱乐活动。哥嫂安置好我的住宿,早早就睡了。丧家离我家不远,就几根田埂的距离,夜间阴阳做道场的鼓锣声、唱经声和哭丧声,不绝于耳,偶有几声犬吠间杂其间。我太熟悉这些声音了,父母过世的时候,分别做过七天七夜的道场,以超度父母亡灵。我家就我和哥两个男丁,正宗孝子,除去迎来送往亲朋好友,余下的时间全部跟着阴阳道士的符咒作法,不停地磕头,不停地施礼,最后几天,整个人秋丝瓜一根,就是活死人一个,完全成了阴阳先生嘴中的木偶。所以乡人经常说,什么人都可以得罪,阴阳先生得罪不起哦,他们装起怪来,会整死你。丧礼仪式原本是做给活人看的,但农村世世代代都这样祭祀亡灵。许多风俗失传,就丧礼这一习俗没有跟着没落,随着乡人经济收益和生活条件的好转,为死人举办丧礼反而越来越排场,越办越浓重,乃至于成了乡人家财实力的大比拼。那几天,丧家就是周边乡亲的集体食堂,尸体停放几天,就集体吃喝几天,天天流水席,粮食蔬菜的运输,用的都是汽车或拖拉机。
半夜下了一场雨。清明时节,雨水多。听见雨点打在瓦格上,就担心明早的出殡来,难以睡去。乡间小路都是土路,最怕稀稀疏疏的小雨,雨没下透,表面硬滑,走在上面容易像溜冰一样造成“硬头溜”,一不小心就把人畜摔倒了。听见雨水在窗外芭蕉叶上窸窸窣窣,抖落了半夜的风衣,没完没了,迷迷糊糊睡去时,公鸡已经叫过了头遍。
被震耳的锣鼓铜钹声、鞭炮声吵醒,天刚麻麻亮。嫂子怀里抱着不到3岁的侄孙子,坐在柴房灶门前烧水煮饭。哥已经早早赶往丧家了。雨过天晴,路面稀溜,穿过我家浓密的竹林,刚刚走到半坡,就看见了对面丧家庞大的出殡仪仗。白色的旗幡和人群在曙色中晃动。燃放鞭炮的蓝色烟雾,棉纱样挂在丧家院落四周。冬水田水汪汪的,还没有犁耙栽秧,在灰白的天光下一块块地亮了起来。小麦已经抽穗扬花,被一夜春雨淋得葱绿湿亮,青幽幽的铺满了远坡近坳。斑鸠画眉们刚刚睡醒,正在树林里清理自己的嗓子。丧家男丁披麻戴孝,端着灵牌站在棺材前方。抬棺者一一就位。阴阳道士身着太极图案的黑色长袍,口中念念有词,环绕棺材手舞足蹈,写有符咒的纸片满地飘飞。这种场面,很容易让人回到过去,巫师代表神灵说话的时代。锣鼓铜钹有张有弛,声浪比起彼伏,像是戏剧舞台的开场锣鼓,只等主角出将入相。听见有人高喊了一声:“开始哭——”丧家亲属集体哭了起来,哭声抑扬顿挫,歌声一样优美。从中,你已经感受不到什么悲伤。哭丧成为仪式的部分,用表演取代了情感。
哥在龙杠的尾扛扛头位置,神色庄严,衣衫齐整。随着扛头“稳倒——”一声号令,哥在杠尾回应了一声“起哦——”。
出殡仪式由此开场。仪仗出发,一路浩浩荡荡,有如蛇阵蜿蜒在黎明的弯曲山路。我看到的是一群由老人、妇女和儿童组成的庞大队伍,除了丧家嫡系亲属,几乎看不到年轻人的影子。而抬棺者跟哥一样,清一色的蔫巴儿老头。可能,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在老家亲历土葬出殡仪式。
死亡,原来也可以如此晴朗,盛大、浓重而庄严。
抬棺,是一门非常特殊和精细的技术活,即便在土葬盛行的过去年代,从事这一活计的人,也必须经由杠头在青壮年劳力中精心挑选,反复训练。承载棺材的井字架杠,我们那儿叫龙杠。龙头(前扛)和凤尾(后扛)两个中心杠头位置,最为重要,需由经验丰富的人担任,初学者,一般只能承担边杠或侧杠。在长期的抬棺实践中,抬棺经验世代流传。由于这是一项需要集体合力,步调一致的技巧活计,抬棺者总结出了一整套用于抬棺的行动号子。这些号子异常生动鲜活,用方言俚语说出,瞬间可以喊回流浪他乡的耳朵。号子先有由杠头发出,尾杠扛头给予回应。号子是对路况和动作的提示和指令。后杠的视线被棺材遮挡了,全靠这些号子指导行动。
抬棺者遇到小路拐弯处了。号子响了起来。
“幺儿拐——”
“跟倒摔——”
“两边空——”要过桥了,哥的声音很宏亮:“踩当中——”。我熟悉这些号子。它们叫喊在我生命里多年,听见它,我就知道:我真的回家了。抬棺号子有着悠久的历史,一代代流传下来,它可以指引抬棺者采取正确行动。比如遇到凸凹不平的路,前后扛头互相呼应:“两块夹一缝——”“中间有个洞”。如果路上有水洼,或者路滑,号子能够精准地给与表现和传递:
“天上明晃晃——”
“地下水凼凼——”
有什么样的语言,比劳动者的号子鲜活?劳动者的说出,把劳动当成了一种艺术。而真正的农民,从来都是把土地上的劳动当作艺术在进行,只是,这些响彻民间数千年的号子,已经喊到了尽头。它所放歌的传统和家园,也将以悲剧性的命运,必然结束于工业文明的现场。
丧家距离墓坑并不太远,途中有田埂、坡道、小桥、弯路和机耕道。虽然出殡前几天,抬棺者已经不止一次踏勘过线路了,有的过窄的路面也进行了平整,依然不敢有丝毫马虎,一脚一步都格外小心,个个全神贯注。头发上汗气蒸腾。
“烂草鞋——”仪仗进入机耕道,抬棺者加快了速度。
“提起来——”哥可能已经有点累了,听声音就知道。
“抬头望——”“往上棒——”随着最后一声号子的响起和落下,仪仗爬上山坡,棺材也到了墓坑处。抬棺者的工作于此结束,剩下就是下棺、阴阳拨针(棺材朝向)、垒土、立碑等丧家的事情了。其间,还有众多繁琐冗长的细节。办一场丧事下来,劳神伤财不说,按家乡话讲,全家人不分老少,都会脱一层皮。
出殡仪式大概用了半个时辰。哥回来的时候,鞋子裤腿沾满了泥巴,重重说了一句:“当家的,安全着陆!”嫂子已经为他沏好茶,很浓的云南下关沱茶。这种习惯源自我们的父亲。坐在父亲留下的堂屋,抬眼就是山野田畴,春天已在路上行走多时,大地莺飞草长,空气清新温润。
依然是劝说哥今后不再抬棺了,但家人都明白,没用。我多少知道哥的心思,与土地一生纠缠的哥,对传统和死亡的想法必然属于乡村传统。他不希望自己死后,装在一只狭小的匣子里,放在没有鸡鸣犬吠的地方。听嫂子说,有的丧家来请哥抬棺时,就承诺过:“三爷爷你这次帮了我们家,二天你老了,我们来抬你。”事实是,即便这些人有心,到时也没那个手艺了。一个农民到了一定年龄,对死亡这件事情,总是要提前做些打算和安排的,比如提前为自己打制一副上好的柏木棺材,或者早早就为自己备好寿衣、选好墓地。他们并不畏惧死亡,只是担心一生稼穑以食、桑麻以衣的身体死无葬身之地,回不去最后的本土故乡。
这些年,哥嫂没体力种水稻庄稼了,把自家的房前屋后,包括田地,栽满了葡萄、枇杷、蜜桃、银杏、香樟和各种花草,置身其间,就像回到了诗歌的家园。哥不顾自己年岁给人抬棺,除去人情世故,其实,他是想自己如果死了,有人为他抬棺。听嫂子说,他甚至为自己选好了墓地,就在祖宅后山向阳坡地,紧挨着安葬父母的地方。对于哥的心思,一个农民的心思,只有土地和亲人最懂得。但城乡一体化建设的如火如荼,原独门独户的宅基地,被统一归集整理,变相流转进了开发商的口袋,已经没有多少良田,用来置放这种愿望。听说,邻乡的农民新村聚集点已经开工。那些一模一样的水泥盒子,哪能和我家直接和大地一体相依的老宅相比啊,周围青山绿水,四季瓜果满架,日日鸟语花香。
如果可能,我倒是真的希望,有片厚土,可以安放哥的心事。尽管,我永远当不了事实上的抬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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