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幢祠堂的分量优美散文

文章 2019-07-06 20:49:59 1个回答   ()人看过

世界上所有的建筑,都是从土地上生长出来的砖瓦。除了桥梁,没有一幢房屋,可以凌空站立,用它的脊梁展示木头和沙石的重量。

礼屏公祠还是图纸上的线条时,就遭遇了极大的挫折,这是卢绍勋没有料到的意外阻力。

卢绍勋在家乡盘桓了多日,最终看中了南面村的一块地。除了朱雀玄武、青龙白虎这些风水因素之外,卢绍勋最满意的是这里临河,一条活着的河流连接珠江和南海,让人的心宽阔和平坦。后来的运输,那些巨大而沉重如山的木头和石料,证明了卢绍勋的远见。

礼屏公祠在图纸上一帆风顺,却在征地过程中遇到了那个固执得如同顽石的邻居。其他几户人家对乡贤卢绍勋提出的高价拆迁补偿、并在附近免费建造一幢新屋的条件非常满意,这种从天而降的好事让村里那些无关的乡邻都眼红了。谁知幸福并不是一个人人都愿意接受的真理,那个拒不拆迁的邻居昂着头,满不在乎地说,房屋虽旧,却是老祖宗手里传下来的遗产,如果败在自己手中,那是儿孙最大的忤逆和不孝。卢绍勋的耐心和道理几乎磨破了嘴皮,那人却丝毫不为金钱和新屋所动。

碰上了一个撞上墙壁不转弯的犟人,卢绍勋除了三番五次上门游说之外,再也没有了其他办法。银元的光泽在乡间的土屋里黯然失色。光绪二十二年的时候,虎门乃至中国,都没有发明“钉子户”这个如今走红的名词,那个不肯拆迁的农民,也没有维权、用汽油和煤气抵抗强行拆迁的想法,他认准了卢绍勋的为人,同时也明白财大气粗的卢礼屏家族,不是仗势欺人的恶霸。

卢绍勋在邻居的铜墙铁壁面前头破血流,但是一个行善积德的人没有愤怒。他只是无奈地叹了一口长气,这个诚实的富翁,没有看穿对方的心思。他不知道,就在礼屏公祠的计划在心里酝酿的时候,一个云游的风水先生,在那幢土屋里看出了异样。半仙说,这屋建在龙脉上,两代之后,主人必大富大贵。邻居保守天机,把惊天的秘密深深地埋在心里,他不能让礼屏公祠破坏自己的风水,他要用性命来维护那个家族未来人丁兴旺财富滚滚的想象。

清朝光绪时代的所有中国建筑,绝无杂交西方砖瓦的血缘。只有岭南东莞虎门那幢平常的礼屏公祠,传承着人类建筑最高贵的精神。从公平和平等的文明意义来说,礼屏公祠是一幢与西方建筑,尤其是德国波茨坦磨坊相通的纪念碑。

礼屏公祠的图纸终于在坚硬的现实面前残缺了。卢绍勋知道,这种残缺是无法修补的,它具有一种天定的意味。那天,卢绍勋来到祖坟前,在鸡鸭鱼肉的祭祀中展开了蓝图。卢绍勋明白,只有在这种阴阳两界的沟通中,祖先可以看到人世的现实,给后人前行的指引。

卢绍勋是独自一人来到祖先的安寢之地的,他不愿别人打扰先人的安静,更不想让他人窥见自己内心的隐秘。叩完头之后,卢绍勋默默念道,公祠难全,是子孙的不孝,如以势欺人,用官府的力量逼迫拆屋,却是人性的大恶……。

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候,太阳的余晖像一炉热炭倾泻在人间,远处的海面上,跳动着金色的光影。在芳草萋萋的静穆中,卢绍勋听见了祖先的教喻。

卢绍勋的无奈,记载在了线装的族谱中:“……计所谋择地十有余年,并约费万余金,连先君日前买下屋宇方能凑足,尚有些少地方未能凑成,乃抱缺憾。大抵谋事不能完全,使留此以见天地无全功也。”这些处于文言和白话之间的简洁文字,暗合了卢绍勋面对九泉之下先祖时的复杂心情。

礼屏公祠在卢绍勋心里的变动,那个邻居是一无所知的。他每天数次走出家门,来到卢家用石灰和绳子丈量和划线的土地上,看到其他几户人家搬走,看到他们的土屋被夷成平地,他没有感到压力,惟一让他感受到的,只有忧虑。

忧虑是种在邻居内心深处的一粒稗种,它是会发酵的。邻居担心的是,建成后的礼屏公祠是一棵大树,而他的祖屋,只是大树旁边的一株野草。宏大的祠堂建成之后,土屋的光线,将会被卢家的威势财富遮盖,出行的道路,将会被祠堂坚硬的砖墙堵死。

邻居的固执和倔强,并没有在卢礼屏无声的教喻中变成钉子。图纸上的变动和修改,成了卢绍勋惟一的选择。在平面的蓝图上,礼屏公祠所有的线条都以横平竖直的结构呈现在纸上,修改之后的建筑,它后院的左边,被锋利的刀刃切去了一角,“祠堂左路与右路后部不齐,总体西北角位置缺一块不能补齐。”

中国人的建筑,最讲究的是完整和对称。一幢失去了对称的祠堂,即使占地再大,用料再精,也无法称之为圆满。

礼屏公祠的动工,从无奈和残缺开始。

这是清朝光绪二十二年,卢礼屏已经去世十三个年头了。

一百六十年过去了,后人已经无法考证礼屏公祠奠基的那个日子。但我们可以相信,懂风水的卢绍勋一定选择了一个良辰吉日。那天风和日丽,水稻正在扬花,空气中氤氲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几乘八抬官轿列着队从太平镇上过来,鸣锣开道,威风八面,这种罕见的风景让远近的百姓都围拢观看,在热烈的鞭炮声中,百姓们看到了靖康盐场大使、东莞巡检司、驿丞和知县老爷等一行官员走出官轿,来到屋场里。那个拒绝拆迁的邻居在奠基的喜庆和官员的威仪中悄悄溜走了,细心的卢绍勋看到了这个情节。但是没有人从他迎客的笑容中看到他内心的波澜。

官府老爷的出动,让光绪年间的钉子户终于感到了压力和恐惧,他的双腿有些颤抖,卢绍勋的目光从他身上不经意扫过的时候,他似乎感到了皮鞭的力量和肉体的疼痛。

礼屏公祠的图纸和建筑工地上的石灰线,让知县大人看出了蹊跷。对一个财大气粗的乡绅的软弱,知县大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屑和诧异的神情。

卢绍勋在知县大人的威仪面前微微一笑,他用一首诗瞬间改变了权力的表情。卢绍勋谦恭地说,父亲在世之时,教我们背了一首大学士张英的诗。

东莞知县突然中了魔法,他被一首二百多年前的诗瞬间击倒了。饱读读书的知县大人知道当朝康熙年间文华殿大学士张英宰相的故事,他知道“六尺巷”的典故和“宰相肚里好撑船”的来历。

东莞知县回过头去,他不愿卢绍勋看到自己的脸红。然后,他轻轻地用纯正的东莞方言,在心里吟诵了那首诗:

千里修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

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卢礼屏的商业帝国在香港蒸蒸日上的时候,他创办了华人慈善医院——东华医院和东华三院,之后又牵头成立了保良局,担任了东华三院总理和保良局总理。这是他人生中的顶峰,也是卢氏家族辉煌的开头。卢礼屏的成就和业绩,为日后礼屏公祠的图纸,画上了第一根线条。

礼屏公祠在中国的纸上萌芽的时候,欧洲的波茨坦磨坊已经成了一处驰名的人文景观。每天,都会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瞻仰者,来到那幢矮小陈旧的磨坊前,抚摸那些带着威廉皇帝体温的砖石。如果历史能够巧合与相逢,那么,十九世纪的德国皇帝威廉一世打算在柏林近郊的波茨坦盖一座行宫的想法和中国富商卢绍勋想在故乡虎门建一座祠堂的计划是不谋而合的。

威廉一世的行宫选在风景优美的市郊,那里没有拆迁和征地的障碍,德国皇帝对行宫的建筑和郊野的风水非常满意。一个国家的风景,通过森林、湖泊、河流、草地像诗与画一般进入到主人的眼里。

但是,不久之后,威廉一世眼中渐渐生长了一个障碍物,一座古老的磨坊立在行宫的前边,它让皇帝的目光不能看得更远,久而久之,那个磨坊变成了一个钉子,让他的目光生痛。这是他当初的一个疏忽。

内务大臣领了皇帝的圣旨,拿了一大笔钱,找到了磨坊主人。威廉一世以为这笔钱足可以在大地上抹去一座磨坊的所有痕迹,谁知磨坊主并没有被金钱打动,那人说,磨坊是祖宗传下的财产,我的任务就是维护下来,一代一代传下去。

威廉一世听了大臣的禀报,丝毫也没有生气,他似乎看穿了磨坊主人的心思,他说,提高补偿,一定要把磨坊买下来。

然而,权力的傲慢和金钱的诱惑在平民面前铩羽而归,磨坊主那句再多的钱我也不卖祖宗的硬话刺伤了皇帝的自尊,威廉一世生气了,他派出了宫廷卫队,把磨坊强拆了。

威廉一世的命令代表了一个国家权力的意志。皇帝站在行宫宽敞的阳台上,看着那幢让他目光疼痛的磨坊灰飞烟灭。由于距离的阻隔,皇帝没有看到平民的抵抗,磨坊主的愤怒超越了暴力通过卫队士兵之口到达了威廉一世身边。磨坊主说,皇帝当然位高权重,但国家尚有法律,国家还有讲理的地方,我一定要让司法来作裁判!

威廉皇帝没有想到德国的地方法院真的作了一幢磨坊的裁判。德国的法院眼中没有皇帝和权威,只有事实与因果。法院判决了皇帝败诉,并且限期恢复被权力拆毁了的磨坊。

威廉一世的故事在法律面前划上了一个句号,直到他的生命结束,磨坊的那根眼中钉肉中刺始终在他的心里疼痛。然而数十年之后,戏剧性的情节上演了,九泉之下的皇帝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历史会以一种重回的形式再现,不过结局却是一种意外,一种人类历史上史无前例的意外。

这时,故事的主角已经换成了磨坊主的儿子和威廉二世。磨坊主的儿子几乎被穷困压垮了,一筹莫展之下,他决定将磨坊卖给威廉二世。在他的心里,威廉二世将会接受这件两全其美的好事。从此以后,磨坊消失,行宫获得了更好的视野,威廉一世皇帝官司失败的耻辱将在地球上彻底抹去。

磨坊主的儿子很快就收到了威廉二世的亲笔信,还有六千马克。威廉二世说,你经济拮据,赠你六千马克度过困难。但是,磨坊不能出卖,更不能拆除,这座磨坊已经成为了德意志国家司法独立和裁判公正的见证,同时也是一个家族的光荣所在,这是一幢应该世世代代传承的建筑。

在卢绍勋的眼里,本世纪之内欧洲德国的波茨坦磨坊和亚洲中国虎门的农家土屋之间突然产生了某种关联。已经动工了的礼屏公祠,应该用建筑的残缺换来一种精神的完美。

礼屏公祠,是卢绍勋和他的兄弟们花重金兴建的私人祠堂的名字。他的父亲卢礼屏,是这幢即将屹立在故乡大地上的宏大建筑中的香火和精神。

卢礼屏出生的时候,他的先祖已经在虎门村头这片土地上繁衍了十八代。十八代先人的足迹在漫长的时光中漫漶不清了,但后人知道的是,十八代先祖皆因家境贫寒无法读书识字,春种秋收,田间劳作是先祖们共同的特点。

一个家族的转机出现在卢礼屏的人生中。十四岁就下田耕种的少年,由于在塾馆中短暂的启蒙,胸中的一群繁体汉字便屡屡激起冲动,他不满足于像父辈一样与泥土打一生交道,与贫穷一世相安。二十四岁那年,他与本土南面乡的陈廷珏、陈高爵兄弟登上了被当地人称为大眼鸡的货运木船,开始了前程未卜的远行。卢礼屏不知道路途多远,需要多少个时日,也不知道苍茫的大海上有多少风险,他惟一知道的是美国旧金山,那个目的地,就是世界的尽头,也是他梦想挣钱改变人生的希望。

从侍弄土地的农民到挖掘石头的矿工,这是卢礼屏来到美国之后的身份转变。加刺科尔金矿,让卢礼屏的人生一片黑暗,他从来没有看到过金子的闪光。幽深的矿井,每天都让生命胆寒。

死神第一次来临的时候,隐身于一场天崩地裂的暴雨,洪水猛涨,世界像垃圾一样漂浮在水上。卢礼屏和两个同乡困在矿洞里,三个昼夜,没有任何食物充饥,矿灯也在恐惧中慢慢熄灭,在暗无天日的大地深处,卢礼屏一次次听到了死神恐怖的狰狞。

超过了黄金救援七十二小时的卢礼屏和他的同伴,命不该绝,洪水没有熬过人求生的意志而退去,他们在水退之后自行爬出了矿洞。当见到光明的那一瞬间,卢礼屏泪流满面。他知道自己大难不死,却尚未理解这句古语中潜藏的谶言意味——必有后福。

幸福在死亡退走之后迅速地降临了。那一天,卢礼屏在开采的矿石中发现了异常。他把另外两个在洪水围困中逃生从而结下生死之交的同乡叫来。经验告诉他们,这些外表普通的矿石,都是含量极高的乌金。意外的欣喜击倒了卢礼屏的两个伙伴,只有冷静沉着的卢礼屏,想到了藏匿的方法,然后在时间的掩护下逐渐转移这些让他们终生无忧的巨大财富。

上帝赐与的幸运,卢礼屏和他的伙伴极其幸福地接受了。这是卢礼屏在异国挖到的第一桶金。对于上帝的旨意,卢礼屏守口如瓶。这个秘密横跨了广阔无边的大洋,延续了一百六十多年。我多次来到礼屏公祠,在时光中猜测,仍然无法破译那笔财富的真实数字,“巨大”,只有这个不确定的形容词,可让人隐隐看到那些乌金的冰山一角。

卢礼屏离开矿井,回到了地面,阳光以天堂般的金色顿时让他紧张的生命松弛下来。衣食无忧了,卢礼屏自言自语地仰天长叹。

衣食无忧是不会让一个世代贫穷的异国淘金者满足和停滞不前的,穷人的哲学是勤劳和纯朴。很快,卢礼屏勤快的身影出现在合记杂货店里,这是卢礼屏在别人的信任与介绍下创办的一份生意,他用心经营,货物流转,变成阿拉伯数字在账薄上一帆风顺,饱经风霜的脸上悄悄开出了花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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