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雪及其他散文
今年一冬都没有落雪,所以,盼雪的念头已经远远地超出了雪本身的终极意义。我不关心雪的到来会给生活带来多少改变,我只关心它是否能让这个冬天在我的目光里来一次诗意的翩飞。按照时下流行的说法,我已经过了雪花点燃激情燃烧的岁月,可从心底里说,我之所以不讨厌冬天,或者说在冬天里有所期待的话,似乎就只剩下一直都在支乍着耳朵倾听落雪的声音这么一个理由了。
一个冬天里,我都在盼雪,几近顽固地执著,坐在沙发上,听水壶嘟嘟囔囔地说着些让人脸红的情话,想着,这要是乡下该多好,把炉子烧得旺旺地,炸一碟花生米,弄两瓶烧酒,三五人钢巴硬正地猜一通拳,将两瓶酒消灭掉。他们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在窑里,放任思维去游荡,涉及一些人和事情,在想象里还原着和他们一起的生活。风从门外走过,呜呜地叫,听起来很是张狂。它倒是有心得很,比我更熟悉我家某一地方的漏洞,一次又一次地将冷气灌入,像一个调皮而又难缠的孩子,重复不断地挑战我忍耐的极限。
可惜,这儿是城里。
早上的时候,我照例先看手机上的天气预报,显示的是今天将有小雪。只要有雪就行,不苛求能营造出千里茫茫的效果来。这让我很是兴奋,觉得这个冬天终究还是没有白过,老天没有要辜负我的意思,我甚至都开始酝酿了在雪降下的那一刻喝掉那一小瓶二锅头,然后面对扑面而来的雪屑吟一首蹩脚的打油诗,状态好的话,说不定还会写一篇足以感动自己的与雪有关的散文呢。我麻利地做完了一切,然后就像一个孩子等待大人已然允诺给其糖果一样,静待着雪的到来。想想自己还有什么没有完成的任务,看能不能在雪到来之前作一个较为满意的了结。结果发现实在太多太多——其实,不止是今年,似乎年年下雪之前,我都会这样想,都会有像今天一样的遗憾与自责。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像我一样,在自己认为应该总结得失的时候,才会用自己的手,凭回忆从头到尾翻检、梳理自己的思绪,自嗟自怨。
天完全地黑了下来,天空一脸忧郁,却没有一丁点要落雪的意思。路灯打在地面上,散乱一地的纷碎的光影。风依然在刮,干冷而生硬。不通世故地残酷。将我从家里带出的那一点温暖搜刮殆尽,还给我一身的冰凉。
这场雪,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那言辞凿凿的有关于天气的预言,更像是愚人节里的一个无聊的欺骗短信。更远的东北,这个时候,怕早已经下过几场雪了,那漫天飞絮一般的雪,打湿的永远都是别人的岁月。而我的岁月,更像是陕北退耕还林后撂荒的山峁,所有的一切,都归还自然,让它自己去照管。
难道不是吗?现在,我不就是正在背靠着暖气片,想像着把自己像一件衣服一样搭上去,想着贴心贴肺地尽量地温暖。然而现实却不会如我所愿。我的脚依然冰冷,而且开始隐隐地疼了起来。疼得深远而又钝实。我知道,这都是上初中那时候落下的病根子,那年踩着没过小腿的雪一步一个窟窿地回了家之后,裤子和鞋就成为了一根硬实的冰棒,冰棒很快就消掉了,可那条腿却永远地留下了十三岁的疼痛,每年的冬天,那种疼痛都会被天气唤醒,仿佛不想让我忘记那个大风挟雪的下午。事实上,我对寒冷的畏惧也正是从那天开始的,那一夜的渗入骨髓的沉痛让我彻夜无眠。
而今,我却盼望能有一场雪降临。尽管造成我的病痛的罪魁祸首就是那场大雪,可我却并不恨它。觉得一切都归咎于那生硬干冷的冬天,还有那无休止的寒风。冻坏我的腿是它们那蓄谋已久的动机下的既成事实,雪只是充当了一个凶器,所以,我没有恨它的必要,也恨不起来。觉得有雪在深夜里造访,于我而言,倒也不失为一种温情的表达。
漫漫长夜作了寒冷的同谋,一点点地撕剥着我的体温。一块不大的小被,被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紧裹,还是捂不住那抽丝般脱身而去的温暖的气息。寒气占了上风,我能明显地感觉到身体中那点温暖正步步退守,在一个连我也说不清楚的深远处作最后的挣扎。电脑上的字已经看不清楚,我不得不调动全身的每一根神经,全力以赴地与寒冷作斗争——我不得不这样,至少我得保留些温情,送给我的妻儿老小,送给我的朋友们。免得他们都说我冷漠,说我不近人情。
还是得说说那年冬天的事儿。
那年我读初二,正是思想与身体疯长的年龄,那年的冬天出奇地冷,都近乎于无情了。由于家境贫寒,我只有一条直筒棉裤,再就是被母亲改小了的哥哥的棉袄,脚上是黄色的军鞋。与其他人站在一起,实在是寒碜。我倒不在乎这些有色的目光,我自信用成绩可以为自己抵消一切,让人受不了的,还是那风吹过如冰草划过脸庞的切肤之痛,还有,就是那透肌浸骨的寒冷。
那年月,正是长身体的阶段,学校吃食又不好,顿顿小米干饭,没有什么菜,所以不扛饥。周末放学后便逃命似地奔,很快就没有了劲儿,感觉肚子里好像有一张嘴在不停地噬咬,都已经掏空挖尽了,还在将那种空虚无限地放大再放大。哪还能走得动呢,只是拖着两条腿,一步一步地在山路上捱。
那一次的雪,扯天扯地的下,不要命了似地,我们照例肚子发饥,还是一步步地往前捱。因为有雪的缘故,走得就更艰难了。在翻过第一架山的时候,眼瞅着面前将要用步子丈量的大山,心底里的那种绝望真个是无法形容。就想着一扑踏坐下去,永远都别起来算了。可是,腿不争气,大脑终归还是清醒的,明白这样的天气坐下去将会意味着什么。便强打起精神,一步三跌交,磕磕绊绊地在山路上爬蜒。
天黑麻麻了,其他的同学都已经走远了,那山路上只有我一个远远地落在了后面,走一步,歇一下,两条腿已经完全没有了知觉,它们只是作了承载我躯干的柱子,踉跄地抬我前行。父亲在后山等了近一个小时才见到了我,而我已经冻得无法开口说话,只是跟着父亲后面僵硬地前行。后来也就有了拜那冰雪所赐与的疼痛相伴我终生。
我曾将我们经历讲给我的学生们听,他们觉得很有意思,至于那背后的辛酸与隐痛,他们并不能理解。是啊,没有感同身受,我无权要求他们分享那种感觉。他们现在过得很幸福,在甜蜜的生活里硬要揉进一些苦涩的东西给他们品尝,多少有些残忍。
“哇噻,老师,你真是太伟大了。”他们一哇声地说,表情生动而又夸张,却不做作、不伪饰,是那种发自于内心的崇拜。
我没说什么,唯有苦笑。
是哟,在某人的生命的某个节点上落下的雪,可能会完全地成了他生命中的印痕,成就了他一个人的孤独。我们记不住那场雪,当然也不会看到他内心与雪有关的一切记忆。他就不同,得用一生来抚慰那份刻骨铭心的伤残。
奶奶在世的时候,总是说自己老啦,怕熬不过这一个冬天。我们就给他砍很多的柴,码成高高的柴垛,一个冬天里,奶奶足不出户,将炕烧得滚烫滚烫,晚睡前再往灶坑里压上满满地一簸箕的羊粪,奶奶就在这暖堂堂的窑里谋划着来年春天里的光景。
“冬天过暖和了,春天精气神就旺。”奶奶说。
“等我老去的那一天,一定要选择在春天或是秋天。”奶奶又说。
现在,我想把这话告诉母亲。她受的罪够多的了,当我们在有了足够的能力御寒的时候,又有什么理由让她再畏惧冬天呢?奶奶像个哲学家,她的话完全对。
后来,奶奶果然殁在了秋天,可我的心里却还是过早地经历了那场严寒。心中的冬天一直延续到了第二年的春尽时才慢慢地复苏,而这,也还都与那个女孩热烈的爱有关,否则,我都不知道我那冰冷的心会尘封到几时。
现在,二老斑白的双鬓是不是正在告诉我,他们的冬天已经来临,那些雪将永远伫留、不再融化?
我无能为力,只能眼看着父母的冬天开始下雪,春天,似乎遥遥无期。
我突然开始害怕起雪来。
天已大亮,我背靠着暖气片,享受这寒风吹彻之后的那一种别样温情。想想,我那远在乡下的二老,那尚留余温的炕头,父母离开家的时候,灶坑里的那块石炭,不知是否还火红依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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