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冬天的一场雪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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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一生里,每好好地活过一年,都要在冬季之中经历一场寒冷的雪。这算得上是人处在生命的季节中,按着注定的程序和法定的对等原则,必须履行和完成的一项课程。我是这样想的,也这样看待世界的。所以,每每想着这件事情的时候,我就很兴奋,总以为无意间又发现了一层被人类隐藏起来的世界。
那一年,我才上中学一年级,骑着一辆破旧的、四处乱响的自行车跑校。满头大汗地蹬着自行车的脚蹬子,平滑的胶皮轮胎辗得咯新雪咯吱吱响,车辙深深地压在道路上厚厚的积雪里,如一卷才被打开的样子曲折扭动的消防皮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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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位于连队的西边,是兵团驻扎时常选的荒野之地。连队建筑的布局历来是面东背西。我家住在连队的背后,除了前方有几排子人家外,剩余的三面都是一片空旷。我、父母、家、邻居和孤零零的连队,甚至包括活过或没有活过的日子,都和新疆的将军戈壁滩、无垠的准噶尔盆地、巨大的古尔班通古特沙漠、甚至是西伯利亚低温带的西北风发生着密切的关系。连队前方,有一条名叫乌伦古的河流,这是一条著名的内陆河,春季发源于阿尔泰山的冰山,冬季便河床袒露偃息干涸了,一年的水流清清浊浊、大大小小、深深浅浅,最终流向布伦托海,形成一个戈壁深处稀有的内陆湖泊,现在又变成了一个著名的风景旅游区;连队的四周是平坦整齐规划一致的耕种条田,上千亩,上万亩的条田上齐整整地覆盖着一层均匀的积雪,像盖了一床绵软绒绒的被子;硕长瘦削的钻天白杨树褪去了稀拉拉的叶子,以骨架子的裸露,纵横有序并排地站在寒冷的冬天里,像是专门聆听西北风声的阅读者。冬天的寒风里,来的最多就是西北风,它们从西伯利亚来的,充当着打前哨任务的第一数风一到这里,往往最先拜访的就是我家,我首先成为全连队中第一个听到有风、知道风来的人。每天傍晚、或是黎明时分,我虽然端坐在低矮的土坯房里,看似做作业看课本听大人训导人生,其实两只尖尖的小耳朵早就竖起了,笔直得就地方村庄里驯顺的毛驴耳朵。只要听到一声风的脚步,听到风用无骨的手指轻轻敲击一下钉在窗外的塑料布,塑料薄膜就会发出小孩尿水一样的哗哗声。我立即全身通电,嗵地跳蹦起来,居然会像过节一样,大喝一声,风来了!接着我的脸蛋子上就是父亲伸手掴来的一声巴掌,两声之间的间隔绝对不会超过二秒种,可见我爸爸是多么讨厌我。后来,我弟弟不知为什么也学着我的样子,稚气的嗓音大喝一声,风来了!他这么做,父亲却不去揍他。有时,我爸爸和妈妈,还有来家里坐在凳子上说话的客人,他们这些大人不但不会生气,反而全都呵呵笑了,像是亲眼看了一场儿童的戏剧。结果,我弟弟以为自己了不起,染上了“人来疯”的毛病;直到现在,这种爱激动、偏执自信和自以为是的毛病,在买卖的生意场、社会人际交往中,贻害了他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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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来的时候,往往会夹杂着锋利刀片般的大雪,雪齐刷刷落地,砸得地面嗵嗵直响;站在雪地里,雪居然密集得丝毫不透风息,像是簇拥着急匆匆奔赴前线的在大军。多少年后,我走了很多地方之,才发现越是边远苦寒之地的雪,雪质越硬越实,雪块越坚越大,极像一块块削薄的石片。这种天气的气温通常会低至凛冽寒冷的程度,透不过气来的寒风中,曾经冻死过不少的大小牲畜,有时,一夜过后,牛羊的尸体会遍布大地;极少的年份里,听说还冻死过一些迷路的人、一些因为有事情外出而被耽误在风雪里人,男人们就会装备全上,把这些死人拉回来,先放进仓库,然后等天睛了挖个浅抗,先用雪和泥土混杂着埋葬掉。所以,一旦刮起这种像疯子一样嚎叫不止的大风,遇到这种让人憷头恐惧的天气,全连队的职工就不得不放假,就不能再派人外出去劳动了。室外劳动变成室内活动,在室内组织男男女女开展文艺演出,领导会找人说话、谈心和交心,连队的文教会搬出成摞的材料,读各种报纸组织大家学习;其余时间,男人们都会躲在烧着一堆梭梭柴炉子的温暖里,有人伸着手烤火,有人用火钩子翻动着烤着土豆、馍头片和其它的食物,幸福地盘算着这一天额外得来的知足和满意;女人们会聚集一起,在东家长西家短的琐事中,一个个翻动着柔软的手指,用早已经捻好的毛线编织自己和家人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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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付冬天,连队里的所有人都有各自丰富的经验和充分的物质准备:狗皮帽子,狐狸皮帽子,还有绿色的军帽,粗羊皮大衣,翻毛大头鞋,条绒布面的布鞋,还有毡筒和防水防风的胶皮棉鞋。还有的人能耐更大、路子更野,居然托人找关系,找到几百公里外的边防部队,一身标准的戎装看上去煞是威武,太让人垂涎欲滴:绿布羊皮帽子,军用绵羊皮大衣、巡逻专用皮裤、防风防晒墨镜和留出一个指头的手套之类的御寒之物。要知道,在那个崇尚军人的年代,这一身的装束,如同炫耀的官职、博士的学历等于无形中提升了自己的地位。
身子暖和了,人的思想就蠢蠢欲动了,就会想着冲出门外搞些什么事情出来。有人就在自己家平展展的门前,在空无一人的连队前,几人一排,用着八字的脚,一前一后一前一后,像卓别林出场时走鸭子步那样,轧出一排排类似拖拉机的轨道来。还有的人比我们这些小孩子要聪明,用穿着皮革的大脚踩出一个大大的规则的心形案,这些聪明的人大多是从内地来连队插队的知青为主。他们会说话、会唱歌,会演出,也会谈恋爱,更会别出心裁地表达自己神圣无比的爱情。所以,他们出的花样和想到的点子就比较多,容易引起我们这些孩子的羡慕,更容易引起连队干部脸上堆积起来的层层不满。
有几次,从天津来的一位知青还拉着我们问,脸上堆着一副祈求点赞的表情,好看吗?我玩的满头大汗,稍微地转身看了看他的作品,好看!我看到他用穿着皮鞋的脚,在厚薄匀称的雪地上密实地踩出一个大大的心形,上面写着李爱芹的名字,李爱芹是我们连队里长得最好看的女知青。所以,皮鞋的底纹好看,踩出来的形状好看,李爱芹长得也好看,我们当然都会大声说好看。
受到表扬和称赞的天津知青,脸蛋通红,个子高挑,其实年纪很小,大概比我们大不了几岁的模样。他望着自己的精美艺术,嘴角一咧,哭泣一样的笑了。虽然他来到连队好几年了,可是,说话、做事的起来仍是一身的童稚,为此,受到过连长不少的批评。有几次批评时,我偶然在场,心想他这么小小的年龄就离开父母成了兵团战士,他看起来和我们差不了几岁,不禁泛起一些同情之心。这次,他又像小孩子一样耍了起来,转身贴近径直地抡起胳膊,抱狗熊一般奖赏地抱紧了我。我努力地向后仰头。被不喜欢的人宠爱,对谁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加看他小,可是他的力气却很大。我小小的身架骨头,被他抱得咯巴咯巴乱响一气,类似连队前面的乌伦古河,一到春天,河里的冰面融化时会发出裂帛般的响声。骨头的乱响里,疼,把我弄哭了。
我哭的时候,这家伙居然大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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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都会有一场雪,从天上隆重降下来。雪有大有小要看年景,类似庄稼的大小年。有时,雪下得特别大,也特别勤劳,一场接着一场地下,像是免费;一夜过后,推开大门,万物皆空,难免有苍茫大地谁主沉浮豪气;有时雪下得极少甚至不下雪,下过之后,漫天遍地仅仅铺上薄薄的一层,一脚踩下去,雪就混入泥土里不见了。下小雪的年景相对要多一些,一看到这种情形,有经验的人就会谈起遇到的干旱年份,连队的干部们也就定心了,开始早早做起了防旱抗灾的思想准备了。
在我们往雪地上踩字、踩图形、踩人名字的时候,一张张报纸大小、结着冰层的玻璃窗后,肯定站着一个个披着外衣神情不一的人,他们用欣赏或挑晚剔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我们忙着来回走,忙着想好事,忙着比赛谁想出来的主意好,还忙着忘记擦一把脸上额头上的汗水。他们也许对我们并不在意,而是深深地沉入自己的童年里,体验和回味着那时的自己和童年时代的快乐。
大雪之冬,往往也是凛冽的严寒,零下二、三十度很正常,四十度的时间虽然短短一周,却足以让人体验出酷冷的滋味。寒冷的白天有阳光照着,这个季节里夜晚的寒冷,足以杀死一条狗、冻死一头牛,更别说一群羊了。人要过好晚上,就必须依赖能把铁皮炉膛彻底烧穿的炉火了。有一年,新华社记者前来采访灾情,发现没有草料可吃的羊群,居然不管主人的吆喝和政府的脸面,自己爬上了国道公路拦下车子,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就是朝司机要一口填胃的干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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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没在严寒之冬出过门的人,根本就不知道冬天的厉害,冬天的冷、风和黑夜,只用一样,用一次的残忍,就足以吓坏和毁掉一个人的一生。我有一个同学的父亲,年青时胆子大,冬天时一个人也敢单独外出,有一年的冬天他就敢去野外拉梭梭柴,半路上马车的两条内胎和外胎都爆扎了,偏偏就坏在路上,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有人烟,结果,严寒冰冷的气温让他丢掉了一条大腿。后半辈子里,他每天都在用一枝自制的柳树三角形拐杖,咚咚咚咚地向这个世界,向他的连队和领导,甚至是向他自己的内心,发泄着种种的不满和无际的痛苦。我害怕同学的爸爸,连队的人害怕他,甚至他家人也害怕了。结果,他早早就死了,死的时候,同学的母亲还是把这副拐杖一起陪葬了,试图以此来消除掉这个男人留在世界上的所有痕迹。时过多年,我还在被这个单腿男人影响着,甚至不切实际地揣测,在那个冥界的时空里,这位同学的父亲还会在众人面前,用力地跺着拐杖,向所有的人咚咚咚咚地发泄自己的不满情绪吗?
人生在世界上总会遇到问题的,面对各种不同的困窘的苦难时,我们除了要学会去承受和忍耐外,学着从很糟糕的事情中看到有益友好的一面,还要学会让自己的嘴保持沉默、思想上达观,学会用豁达大度的心态看透和漠视面对的一切。
这位同学的爸爸在生前很清楚,与其它冻死在野外的人相比,自己能有一条命,能活在世界上发发牢骚,还有每年不少的补贴费,他是极为幸运的人了。大家都记得,上个世纪的七十年代初,我爸爸赶的马车被团部连夜征用,第二天回来时,车上拉着几具别的连队派出干活结果冻死在野外的坏分子。这些死人四肢乱伸着,胳膊腿脚早就冻得硬梆梆的,车子走动时,他们的身体撞在马车的车帮上,哐当哐当地一路响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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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少年,是人生的一份缺憾;没有爱情,是生命的一片荒凉;同样,没有经历过雪季的人生,也许就是人类的一种的缺失。
年年冬天的一场雪,承担起了人类灵魂的教师角色。它让我们在隐忍和藏锋的方式间,学会如何保护自己,怎样让自己活得和能别人一样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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