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念童年的那次宴席的情感散文
每次吃宴席,当坐着准备动筷子时,潜意识里总会有意无意地冒出着奶奶话:小孩子家家,要懂得尊重长辈,长辈没叫动筷就不能动。何为长辈?席上一桌子吃饭的未必都认识,但心里已知道盯着年长的就是了。要问我奶奶是做什么的,她就是个不识字的农民。她从来不过多的盘问我的成绩,只关心我的身体如何,出去有没有礼貌,有没有不合她认为的守规矩的地方。——她古老的眼里总觉得书是叶子,人是墩子。不附着墩子的叶子风一吹只能是飘,到哪由不得自己说了算。当然,风里舞荡飘洒着的叶子未必就和我奶奶一样想法,要不哪有年年都有的秋风扫落叶这绮丽的美景可欣赏呢?——特别是吃饭时,规矩一大堆,坐哪里,怎么坐,吃饭夹菜注意啥,啰啰嗦嗦规矩一大堆,你这次做不好,下次你再哭再闹也别想她带你去。所以总要强忍着性子。记忆里总要等那话老讲不完的白胡子老头开口说,“来,大家吃吧。”这才伸筷子,那时候还不像现在,圆盘还带转动的,想吃啥可以转到身边来。那时候都是方桌子,不能转,死的,菜上在哪就在哪,还要尽量的把好菜往长辈面前靠。要吃对面的菜你手得伸长些,小孩子没有大人的帮忙,你别想夹到对面的菜。
记得有一回,大概是五六岁的样子吧,礼节上也可以独自占一个位子了,坐在奶奶边上,对面的是一个年轻的白面红领带叔叔。那条领带那个艳呀,到现在我都能记起。我只知道那时候人们大多是穿围脖子的衣服,而他却穿了不用围脖子的胸前裂开的衣服,脖子上还系着红带子,我第一次见,不知道那是何物,反正不是红领巾,真想凑近了攥着看看。他老和那个长白胡子的老头,总有聊不玩的话,我眼前的红烧扣肉端上来有一会了,他们也不说——来大家尝尝吧。弄的我,还有坐红带子一凳上的粉衣娃娃领小女孩,也就五六岁的样子吧。都干瞪着那红红的扣肉,汁在慢慢的一大滴一大滴地淌,香气在一缕一缕的冒,舔着舌尖在品味这流汁的浓甜,感觉这袅袅的肉香,尽量猜测着今天能吃到几块。当时嘴里嚼着的是啥,现在早已经忘却了,但我和对面两眼水汪汪的娃娃领小女孩一起瞪着那碗扣肉的情形,现在都记忆犹新。终于,白胡子红带子他们这一轮碰杯唠叨完了,好像突然见了这扣肉似的,说,来你们怎么不动手吃呀?——朝着我奶奶还有别的两个女人和孩子连连抱歉,看那意思好像突然想起了我们这些不喝酒的女人和小孩子了。
于是白胡子脸朝大家巡视了一圈,示意大家赶快趁热动手吃,他拿筷在边上先夹了一小块。于是,我也管不到他怎样送嘴里去了,赶紧也拿筷子去。奶奶叫我别动,她帮我夹了一块给我。其实,我去也就只能戳戳而已,哪能夹得下呢?奶奶可不想看见我在那碗里去戳戳的。在家里,自己碗里随便我怎么戳,这是奶奶多少次跟我说过的。说是随便我怎么戳,既然这样说了规矩了,我哪能随便呢!她说,看我吃肉就像投胎了几辈子,几百年都没吃过的一样——穷相,就一直在边上提醒着我。这宴席上她是更不允许我乱戳的。——我的一生,奶奶最疼我,可在这上面,她是不带一点松动的。——由于在我的前面放着,奶奶也知道我爱吃,也就多夹了几次,当然这是以她少吃或不吃为代价的。那年月,条件不好,吃肉是不常有的事。大家的肚子里,可都是空着干着荒着更期盼着呢!宴席也不像现在,什么鸡鸭鱼肉鸟鳖虾豚猪狗牛羊,想着法攀比着,恨不得都往桌上堆。桌子是越来越大,盘子是越堆越高。那时候一碗红烧扣肉可是主打菜,就像一大片绿化风景区中央的庙塔般,那样瞩目神圣。这光景持续了有几年,一桌八个人,你多吃了,别人就少吃了。当然有皮厚的,菜在其前就拼命的吃,但从此她的形象就不会好了,家里要出嫁闺女或讨个媳妇就不大好说了。那时人们考察的首要的可不是你读了多少多少书,而是看你的品性如何,你上辈的品性如何,懂不懂得尊老爱幼勤俭持家奉公守法,民风是单一的淳朴的。你一点点的不检点经不住舆论特别是妇女们打毛线唠闲嗑的放大,那是最要命的。
我对面那个小姑娘离得远,就是伸直了筷子,尖也碰不到这碗肉边,她爸就给她夹了两块。不知道是认为这就够了呢,还是把她给忘了,老跟旁边那白胡子聊天,碰杯。小姑娘的眼睛老盯着我看,眼里能看出水光来,我嚼一口,她的眼就会闪一下嘴就会抿一下,像在帮我用劲,其实她的左手一直在轻摇着她那个红带子爸爸,可他爸爸正专注着那个白胡子,没有觉察到她的用意。也不知道为什么,那时的她没有像现在的同龄小孩这样哭嚷着强要。当我再次示意奶奶想吃时,奶奶见碗里没有多少了,特意夹了一块最大的,隔着桌子给那小姑娘递了过去,说,“来,吃吃奶奶给你夹的红烧肉噢。”这时他爸爸才反应过来,说,快谢谢奶奶。小姑娘的眼更水亮亮的了,声音像穿过了水波涟漪,“谢谢奶奶。”她没有一下放嘴里,只是在碗边,嘴凑着扒着的那块肉,眼却闪在我奶奶这边。我知道了,奶奶这是在告诉我,我已吃过头了。——路上,果然是这么说我的。
这宴席已过去多少年了,仍宛若昨天,每每想起奶奶,这个情节总会镶嵌在里边。哦,对了,这个能强忍着渴望,不言传的小姑娘,后来由于家里的变故早早辍了学,早里晚里晴里雨里热里冷里照顾着家人,不怨不哼,继续磨砺着坚韧,一根梁压在柔嫩的肩上好几年,强忍着,支撑着,期望着。宴席上她看着对面诱人的红烧肉,就是夹不到,一边看着别人吃,正确点应该是看着我吃,一边轻轻地摇着她的也不知是粗心还是有意练就她的父亲,现在摇谁呢?——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她的小小的明亮亮的眼里能忍得住肉的诱惑,也就能挺忍得住来自生命的压迫。她的家被她撑住了,坚韧住了。好几年里,也更练就了她的坚韧与刚强。那是花蕾在凄风苦雨里的绽立。嫁人后,上苍认定了她的刚强,又给了她再次的坚韧锤炼,丈夫的不期,她没有离去,她不缺的就是坚韧。两个孩子两个老人一副肩膀,一挑又是好多年,现在孩子大了,上大学了,干起了自己的事业,眼里手里身子里也熏染了她母亲的坚韧。啥是坚韧?懂得付出,懂得有时候要先有别人然后才能有己,这样才是坚韧的源泉。以自我为中心,韧带迟早会断,就是不断,到了一定的时候,阶段,也就散了,泄了,软了,飘化了。
对上面这段宴席的回忆,是来自前几天我又吃了场宴席的感悟,触动。
前几天的宴席上,我见了多年没有见到的一个远房亲戚的孩子,现在都已经是大学生了。虽没有见,但一直听说着呢。成绩从小学开始就一直受老师表扬,一直都刻苦。到家就看书,暑假钢琴,寒假书法,还有美术什么的,全面开花,她也真能学的进。理所当然么,家长疼爱老师关照同学羡慕。长的也美,白嫩嫩的皮肤微微泛着红晕,看上一眼就会怎么那么让人喜欢,真会感叹上苍怎把好处一下给她占全了。据她奶奶说,这肤色一半是遗传,一半是他父母饮食伺候的好,从小就在她智商,美丽上下功夫。所有吃的用的都要考虑到这些,稍不爱吃,别说隔顿的东西,就是当顿的,不爱吃,那就倒掉,毫不惋惜,绝不吝啬,我们已受了苦,这苦不能再让孩子受了。她奶奶六十多岁了,看起来是有学识修养的这么一个人,穿的衣服都很青春。她奶奶聊起来孙女来,一气呵成,看得出是个阅历丰富的老人。女孩二十可能不到,十九出头,还真懂礼貌,大人教她叫啥,就叫啥,然后就低头继续看她的手机。不时还自个微微发出浅浅的笑意,可能是手机里哪个人哪段事哪个景吸引住她了吧?看得出她一家子从奶奶开始都为她自豪着呢。
她吃的是够讲究的,许多我认为的好菜她动也不动,继续全神于她的手机……又一个菜端上来了,这次是清炖鸭子,服务员是在姑娘另一头端上的桌。她见了鸭,放下了手机,只轻轻两指一点,动作娴熟,圆台随即转到了她身边。一手拿筷按着鸭身子,一手就扯伸在盘子外面的鸭腿。我怀疑她事先知道要上这道菜。看得出在大城市大学校呆过了,人就见世面,没有了生份,到哪就像家里一样。我很羡慕这不受拘束的练达,回想自己啥时候也有这样随心的时候。噢,一个是在家里;一个就是在朋友闹哄哄的酒席上,朋友笑我是猴子的时候,偶让我干过这事,感觉够爽的。又有菜上来了,这次是甲鱼,这恐怕她也爱吃。见她,仍两指头一点,圆盘带着甲鱼来了,她用筷子熟练地一翻,甲鱼四脚朝了天。她一手拎着甲鱼盖,一手用筷一戳,一划,肉就离壳了,叼了一块就往碗里走。这动作,我想应该是吃过不少,练过。过了会,婉转一问她奶,果然常买。我的记忆里除了百吃不厌的白米饭,还没有啥让我像她如此吃不烦过,也难怪我笨,营养单一。就这么三五个菜过去,后面来的看看没有兴趣了,她就先离身独自走了。
看着姑娘窈窕独自远去的背影,看看堆积如塔型的满桌菜肴,想着她娉婷的模样,还有她见爱吃的菜上来,手指轻点圆盘,优雅熟练如同弹琴的动作,还有她奶奶为她一路成绩优秀无法掩饰的自豪。我眼里仿佛也想象到了,这姑娘的未来,——或是个明星,或是个官员。——然后呢?什么也不缺,继续着掌声和荣誉,到时恐怕连手指点动,这样的动作都不用自己去做了,你喜欢什么爱什么自有察言观色的人在,为你去奔忙,再然后呢?……许许多多现成的明星官员的影子就在我眼前倒腾飞舞开了。——我恍恍惚惚思维游离,定了定神,再仔细看时,眼前还是满盘狼藉……
吃饱了的我,思维又回到了小时候的那次宴席,回到了那个娃娃领的小女孩身上。贫穷匮乏让那个现在已经沧桑曾经一样美丽的小姑娘懂得了坚韧,懂得了忍让,懂得了付出,这是她一生的信念。她不知道就这个信念已给她带来多么美丽的人生,或许她以为自己是失败的,没有读多少书,没有进过高等学府,没有进入高等人群高等阶层,一生只是个农妇,见人说话总得谦卑温婉,但她不知道,她是不一样的农妇,她的谦卑坚韧里含有我们这个社会所有绚丽繁华最里面柱子的基因,是这个社会得以继续奔腾滚滚中流力量之推手。
我永远想念那碗红烧扣肉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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