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在县城背脊上喘息的父母散文
冬天黑得早,校园的操场上,除了几个结伴着去上厕所的学生,看不见其他人影。学生们都被寒冷赶进了教室,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御寒、取暖。整个学校死气沉沉。
我在食堂用完餐,提着冰凉的饭盒,准备回宿舍。然后,像平常一样,整理好备课笔记,去教室为学生上夜自习。这已成为我模式化的生活流程。尽管我对这种枯燥、乏味的生活充满了厌倦。这所学校位于县城的边缘——一个城乡结合部,周围除了几家砖窑厂,和两个钢材厂外,密密麻麻住的全是农民。很显然,这些农民绝大多数都是那几家工厂里的工人,工厂利用他们的劳动赚取赢利,他们凭借工厂效益赖以求生。
厂区随着利益的膨胀越建越华丽(它们已成为支撑县财政的重要经济命脉),农民的住房却越住越颓败。严重的污染已使这块区域成为一个“重灾区”。尤其是盛夏,频繁通过的货车扬起的尘土,烟雾滚滚,路两边的树叶上,屋顶上落满黑色的固体颗粒,巨型烟筒里冒出的浓烟,随风乱窜。前几年,县政府统筹城乡规划,曾动员工厂周边居民迁往东城,任凭政府思想工作做尽,这些农民就像扎根的树,死活不肯挪窝,即使政府采取强制措施,仍收效甚微。相反,越来越多的人却争相迁来此地生活——工厂的扩建需要招收大量工人。
我的父亲曾在这里的一家砖厂里搬过四年的砖。那时,我正在省城念大学。母亲一个人在乡下种地、喂猪、放羊。父亲只在农忙季节回家帮母亲抢收,其余时间都在砖厂里度过。因离乡下的家远,父亲在城里无地方住,他曾多次向厂长拉关系,以送土鸡蛋,送母亲腌制的腊肉的方式,最终获准一个看守砖厂的职务,被厂长安排睡在厂区的工棚里。白天,父亲就去搬砖下窑,等窑里的砖烧制好后,又将砖从窑中取出,装车上货。夜晚,劳累一天的父亲躺在砖厂的工棚里,四面都是砖垒的墙,工人都下班回家了,热闹的厂区空寂下来,孤独水一样将他覆盖。刚进厂那阵,父亲的两只手上,全是被砖磨起的血泡。为不影响搬砖进度,他专门叫母亲用毛线替他织了双手套,由于用力过猛,血泡擦破了皮,血水粘在手套上,凝固了。晚上回到工棚,脱手套时撕裂皮肉的锐痛,总会使这个性格倔强的男人泪湿眼眶。一天时间不到,一双崭新的手套就被砖磨穿了。那段日子,乡下的母亲劳动后最重要的事就是替父亲织手套。而父亲每次回家取手套时,母亲看见他血渍斑斑的手,都要一边抹泪,一边伤心地说:真是比种地还遭罪啊!这时,父亲也会安慰母亲说:我不在家,重活少干点,干不了的等我回来做,你看你的手,不比我的好。
后来,父亲手上血泡里的血水流干了,变成了老茧。母亲也不再替他织手套。他的手已在搬砖的超强劳动中练成了“铜掌铁指”,麻木了对疼痛的感受。从此,父亲的指节变得比以前粗大,像深埋在泥田的藕节,轻度浮肿。由于长期受到窑火的炙烤,他的面容黎黑、枯瘦,衰老过早在他脸上露出迹象。有一年暑假,我去砖厂看他。父亲正在搬砖装车,他上身赤裸,一根根肋骨暴突,精瘦得只剩一张皮了。赤日炎炎,加上砖窑本来的高温,汗珠豆粒般在他的额头、脊背上滚爬。我站在砖厂里,像是蒸笼里的一个馒头,身体在膨胀,情绪也在膨胀。我真不忍心看父亲那沧桑年迈的样子,我感到自己是一个罪人,我见证或监视了亲人正在遭受的酷刑。父亲回头看见我,笑了一下,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尴尬,他示意我去他的工棚坐坐,避避暑。他不希望我看到他干活的样子,从小到大,他都在竭力保护我的自尊,他拒绝在我面前提及贫穷,提及生活的不如意。他惟恐自己情感的过于流露会造成对我的伤害。因此,在我的记忆中,父亲一直都是在隐忍和幽闭中活着。无论家里遭受怎样的困苦和磨难,他都能平静地对我说:你安心读书,其它的事,你别管。这是我听过最多的父亲对我说的话。可就在这平静的背后,却隐藏着父亲难以想象的肉体折磨和精神苦难。如果没有他在这里每月用血汗换来的几百元钱,和母亲在乡下喂猪、放羊留存的微薄积蓄,我很难奢望自己能气定神闲地坐在大学的教室里,接受命运的改造,追求虚无飘渺的理想。我突然发现了自己的自私,为了自己将来的道路光明一点,生活幸福一点,我将自己的父母逼上了一场漫无际涯的苦役。也许,我会替自己找到一个开脱罪责的借口——父母的痛苦遭际是暂时的,等我将来出息了,我定会将他们从生活的苦海中救出,安享晚年。可我又何曾细心想过,即使那一天我真的出息了,我又能在多大程度上给予他们以物质或情感的回馈?
我刚走进父亲住的工棚,就听见外面人声喧杂。一个工人在搬砖时突然晕倒了,几个工友正在将他往阴凉处抬,灌水、刮痧,父亲用蒲扇使劲扇风,晕倒的人仍无反应。送医院吧,我插嘴道,父亲瞪我一眼,示意我别讲话。这时,砖厂老板走过来,气汹汹地说:“身体这么虚,还来干活,早晚会给我捅漏子,先喂点十滴水,再通知家人来接,今后别来上班了。”说完,又向我父亲吼道:“老吴,别再这瞎磨蹭,继续搬砖,人家等着要货呢!”父亲无奈地立起身,朝砖堆走去,一边走,一边回头说:把他平放,掐掐人中。而其他的人仍在埋头搬砖,对眼下的一幕熟视无睹,表情跟砖头一样冷漠。大约二十分钟过去,一位中年妇女批头散发急匆匆跑来,她只朝晕倒的男人瞥了一眼,就直奔厂长身边,流着泪哀求:“厂长,我男人只是中暑,没什么大毛病,休息一下就好,您发发慈悲,别开除他,我们读高中的儿子还盼着他寄生活费呢!”厂长背着双手,一派傲慢,许久才说一句:“先回家休息吧。”那位妇女背起地上晕厥的男人,边哭边跑出了厂区。
目睹那位妇女匆忙消逝的背影,我一阵心酸。仿佛那离去的不是别人,而是我的母亲,她背上背着的男人,正是我的父亲。在这座砖厂里,隔三差五地有人晕倒。晕倒的人若是身体抵抗力稍强,休整两天,也就平安无事,苏醒过来,照常搬砖、烧窑。要是晕倒的人身体抵抗力差,也就自此一厥不振,严重的烙下终身病痛,捧着药罐度余生。更严重的,从此阴阳两隔,抛妻别子,成为孤魂野鬼。我不知道父亲是否在这个砖厂里晕厥过,母亲不可能告诉我,父亲更不可能告诉我。父母对我而言永远是一个解不开的谜,就像我永远是他们心里一把打不开的锁。
暑假结束我返回学校时,我曾强烈要求父亲别在去砖厂干活了,并向他们证实自己可以通过勤工俭学的方式来完成学业的能力。父亲先是唯唯诺诺,不作正面回答。后来在我的再三逼迫下,他才勉强说:“等过完这个冬天,我就回家陪你妈。”一个冬天过去,又一个冬天过去,冰雪覆盖着的大地解冻了,阳光重新照临地面,母亲一个人孤零零地赶着羊群走向河滩,走向草地,她的身旁没有看见父亲的影子。父亲还在县城的那个砖厂里搬砖、烧窑,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挑着千斤重担,为家庭,为儿子搬运着稻粮和梦想——直至我大学毕业。
站在县城背面的山坡上俯瞰我教书的学校,它宛如一个幽深的破庙,或者一个废弃的粮站。曾经,这里是县城最大的汽车修理厂,收容了本城众多社会闲散青年——高考落第的、流浪乞讨的、坐牢出狱的……当然,也不乏从农村的秧田里逃出来,渴望学门技术改变命运的放牛娃儿。他们最终将希望的目光投向这个象征工业时代优越性的汽车修理厂。他们盼望能在这里,驾乘自己的生活列车,紧握方向盘,随意调控属于自己的人生方向。结果来这里的大多数人,却只能驾着故障百出的教练车,在巴掌大的一块地盘上,曲曲歪歪原地绕行……学校学生不多,总共200余人。这些孩子,被人赋予一个特定称谓:“问题少年”。所谓“问题”,是指这些孩子大都性格孤僻,桀骜不驯,经常不把心思用在学习上,整天寻衅滋事,打架逃课,充满狂浪的乡野之气。他们的父母多半是在砖厂里搬砖烧窑的工人,平常,大人们都去砖厂下劳力了,很少会顾及他们。亲情的缺失和内心的彷徨使他们惧怕回家(他们家里经常无人,柴门紧锁),而宁愿待在学校里,尽管,在他们眼里,学校就是一只鸟笼。这些孩子把学校当作自己的自由王国,或者一个展示心灵秘密的乐园。在这里,他们可哭可闹,可疯可打,可跳可追,他们喜欢这种无家长束缚的生活秩序,他们对未来不需要理想,他们意识不到正在经历的生活的迷茫和空虚。课堂上,他们打瞌睡,望着窗外发呆,与上课的老师顶撞;下课后,他们躲在厕所里抽烟,用小刀在课桌上刻桃心图案,把一封情书夹在某个女生或男生的书页里;入夜,他们邀伙结伴,藏在操场角落,装神弄鬼,把上完厕所出来的女教师吓得尖叫,甚至,把尿射到伙食团的饭盆里,然后,幸灾乐祸地等待听到炊事员的叫骂声……学校里的好老师就这样一个一个被这群孩子给气走了。除剩下几个临退休的“老板凳”(学生的叫法),还在挣扎着和这帮孩子们做游戏外,其余的教师则都是刚从大学毕业的实习生。来这里实习的每个教师,先都如我一样,立志献身教育事业,发誓来这边陲之地成就梦想,坚信艰苦的环境能磨练人的意志,把平凡的事干好就不平凡。可往往一年不到,曾经满腔热血的有志青年就一个个从这所学校静悄悄地离开了,连脚印也不曾留下。他们走的时候,无一例外甩下一句话:这哪是人待的地方。
我曾几次下定决心离开这所学校,最后都放弃了。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故乡,或者说我有建设家乡的高尚情怀,而是,我发现在这群“问题少年”中竟深藏着一颗忧郁而躁动不安的灵魂,这颗灵魂我似曾相识,仿佛是从20几年前的我的身体里逃出来的。如今,它游动在一个女孩的体内和血脉里。女孩姓徐,是这200多个学生中的一个。她与班上的其他学生相比,有着一种特别的气质,忧伤。安静。慎思。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屈服于生活或命运的倔犟。她不喜欢跟别的学生玩耍,上课极为认真。课间,她要么坐在座位上埋头写作业,要么站在教室走廊上,手扶栏杆,望天空中变幻的云朵,或凝视远处一棵风中的梧桐树,出神遐思,模样看上去极富艺术魅力。那时,我料定这个姑娘一定有着不平常的生活经历,内心一定涌动着潮水般丰沛的情感。我的猜测来自于她每天上学的迟到,无论老师对他如何责骂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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