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他用过的农具作文
父亲当过兵、做过矿工,后大半生一直务农。父亲已经七十多岁,干不了农活了,他用过的农具也都退休了,有的已经朽坏,当做废物处理了,有的还保存着,安静地躺在不起眼的角落里,抚摸它们,像抚摸父亲经历的那些岁月,像抚摸土地的记忆。
锄头
弯月形的,像下弦月,锄把一动,又是上弦月了。是锄坡地用的那种锄头。据说这种锄头用了至少两千年了,是先人们最早发明的铁器之一。坡地不宜挖得太深,那会造成腐殖土流失,弯月形锄头刃口浅,挖地时点到为止,正合浅山农人使用。我用过这种锄头,挖下去,土顺从地随着刃口起伏,杂草认错似地倒下来,又似乎有点委屈,根仍然抓着土,抓着记忆里的水分。庄稼们兴奋地招手,好像看见了白昼的月亮。在天黑的时候扛着这种锄头劳动或走路,人就不容易疲倦,你随时可以用锄头敲击什么,敲敲石头,敲敲树木,敲敲电线杆,有时不声不响,那一定是你用锄头在敲击自己的内心。当月亮出来了,月光照在锄头上,锄头被镀成一个月亮,你是扛着月亮走在路上。为什么土地上的人们再苦再累也不绝望?我就想,肯定是因为他们和月亮的关系,天上有月亮,手里也或多或少握着一点月光,哪怕是握着月亮的影子,人就对日子有了念想。先人们把手中的农具打磨成月亮的样子,按照天上的梦境安排人间的生活,有点理想主义,也很有诗意。大概先人们很古早以前的先人们,就以这种农具为后人立下了遗嘱:活下去,有月亮在,有月亮的影子在,夜再黑,也不会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父亲那一代农人,以及更早的农人,把这种锄头叫做:月牙锄。
镐
它的造型简单、坦率,一块铁,中间打一个孔,镶入木柄,就成了农具。这是铁与木头的朴素结盟,通过手,铁深入泥土,闯荡荒野,一直进入农业的深处。一端较粗,有温和的刃;另一端较细,有锋利的尖。它的这种结构令人想起农人忠厚的一面,和狡黠的另一面;也令人想起文明可爱的一面,和残忍的另一面。镐主要用于开荒和取石这类比较原始而沉重的劳作。后来,修铁路的人们也用它开山拓路。我曾看见一个工人用铁镐在刚刚铺好的铁轨上连敲了几下,当当当,那声音响亮浑厚,也有一点凄凉,这是铁向铁问候,也是铁在向铁诉说苦衷。我们只知道使用铁,敲打铁,铮亮的铁渐斩变成碎屑和铁末,谁注意过铁的痛苦呢?
铁锨
主要用于翻地或取土。像手掌一样卖力地深入泥土,令人想起世世代代那些在泥土里出没的手。有时,也会将土里冬眠的蛇扎成两半,那些正在生育的昆虫也会因为它的到来慌成一团,甚至家破人亡,每当这时候,父亲那双粗糙的手会不会战栗和内疚呢?这不是铁的过错,也不全是父亲们的过错。土地原谅了这些过错,土地在暗中帮助那些受伤害的弱小生灵,我们总能随处看见它们谦卑勤劳的身影。而土地也以它含蓄的方式,告诫我们不可在大地上用力过猛,下手的时候要轻一些、仁慈一些。土地是怎样劝说我们的呢?你看,土地悄悄地在铁锨的刃口敷了一层土黄色的泥锈,土地不愿意看见我们扛着过于尖锐锋利的家伙与它打交道。
犁铧
犁铧,如名字一样,其结构正是用犁与铧两部分组成。犁,这个字准确无误地解释了这个字,它是与牛有关系的,确切地说,犁就是套在牛身上的一种类似于枷锁的农具,它由牛轭、犁杠、缰绳构成,通过它,牛从自然界的动物归属于农业,成为农业的成员,成为土地的服役者。铧,是犁的末端部分,是进入泥土的铁。犁地的时候,牛走在前面,犁铧跟在后面,农人又走在犁铧后面,脚踩犁沟,一手握着缰绳,一手扬着牛鞭,口里哼着牛歌,惟一忠实的听众是走在前面埋头拉犁的牛。对牛弹琴是一个蹩脚的比喻,父亲不理这种说法,他照样一心一意对牛唱歌。忠厚的牛并非全然没有音乐的耳朵,它知道这是农人在与它谈心,向它问候。歇息的时候,牛卧在犁头边静静反刍,它是否在回忆往事?父亲靠在犁头上抽着旱烟,静静地望着远处的青山,他是否也在回忆往事?唉,人啊牛啊,忙碌了一生,就赚了一笔记忆,供老了的时候反刍。
耙
长方形木框下面,钉满纵横排列的铁钉或木钉。用它将旱田和水田的坷垃碾细,也用于平整土地。操作方式与拉犁基本相同。不同的是,用犁耕地的时候农人是走在犁沟里,用耙碾地的时候农人是站在耙上面,靠牛的力气、人的重量、铁钉或木钉的锋利,将土地碾细或整平。我记得,耙田的时候是农人最潇洒的时候,耙在坎坷不平的土地上颠簸,农人随着耙的颠簸而颠簸,并努力在颠簸中保持平衡,农人的身体时而挺直,时而倾斜,时而左转,时而右旋,时而紧张,时而轻松,遇到急转弯,农人手挥牛鞭,鞭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半圆,农人的身体随弯度的展开也呈弓形,弯转过来了,农人又挺直了身子,牛歌悠悠从口中流出这一过程很像在河水里放筏的筏子客,峡谷里惊险,河湾里悠然,在风浪里与命运做着丰富的游戏。后来我看过芭蕾舞,我又觉得父亲耙田的姿势颇像一种芭蕾舞,甚至我觉得比舞台上的芭蕾演出更丰富也更生动,芭蕾舞是再现生活和生命的美。而父亲耙田的时候,也就是说父亲上演他的芭蕾舞的时候,整个儿是在直接创造和呈现劳动和生命的美沉默的牛是美的,唱着牛歌、手舞鞭梢、俯仰旋转着的父亲的身影是美的,从牛背上缓缓下沉的夕阳是美的,是那种含着淡淡伤感的美;甚至那从牛蹄和耙尖下溅起的泥浆也是美的,是那种朴素得近于原始的美。夕阳下起伏的泥浪散发着古老的芳香。
风车
像一匹马站在院场里,走近一看,不是马,是风车。
它大约是农人用过的最精致最复杂的器具,手一摇,就有风吹出来,风是长着眼睛的,或者说,风是长着一颗灵敏的心的,风闭着眼睛,就能辨认出稻麦的轻重虚实,让饱满的颗粒和干瘪的颗粒各走各的出口,风闭着眼睛,就清点了一个季节的农业。
父亲到了老年,仍向人们叙说他年轻的时候与风车合谋干的一件趣事。夏日的一个夜晚,父亲在院场纳凉,看见一对相好的年轻男女也在院场边的柳树下纳凉。父亲躲在暗处,悄悄摇动风车,将风车的风口对准那一对男女,风吹起来,先是微风,接着是中风,最后是大风,然后,又是温柔的微风。那一对男女靠得更紧了,情话也十分柔软,父亲清楚地听见那年轻女子在月光里说:我们的事怕是成了,老天爷也成全我们,这么热的天,吹着这么清凉的风。
记得小时候,我和几个小孩经常围着风车反复揣摩研究:风究竟藏在风车的哪个部位,风肯定藏在风车里面,要不,怎么一摇就摇出风来,如同我们说话,总是在心里憋了许久,才说出来,说出来才畅快。但我们的研究一直没有结果,仍然不知道风车里的风藏在哪里。
直到有一天晚上,我和父亲在麦场里守夜,夜很深的时候,我起来撒尿,看见天上一轮月亮悬得很低,几乎要贴到附近的屋顶,月光里,风车孤独地站着,像一匹孤独的老马,无助地站在夜晚的风里。我情不自禁地说了一句:风车,你好孤独啊。
这时候才忽然明白,风藏在哪里,风藏在风车的孤独里。我们不知道别的事物的孤独和寂寞,当然更不知道一架风车的孤独和寂寞。鸟孤独了鸟就在我们头顶鸣叫,水寂寞了水就在石头上溅起水花,风车呢,风车就把它的孤独和寂寞转化成一阵一阵的风,吹向粮食,吹向岁月,吹向风车外面的风。
当我返回被窝,看见月光照在父亲熟睡的脸上,白发和皱纹突然变得那么醒目,父亲的一只手仍伸在被单外面,像要抓住梦境深处或梦境外面的某一样东西。我看看不远处的风车,又看看熟睡着显得疲倦的父亲,忍不住轻轻说了一声:父亲,你好孤独啊。
井绳
通向月亮的路并不是美国航天局发现的。
在美国之前,甚至远在公元前,我们的先人就已经发现了接近月亮的最佳方式。
方法很简单。
只需要一眼井,一汪清澈的好水,一根井绳。
面对水井的时候,要让自己燥热、混乱、凶狠的心静下来,不要怀着总想征服什么的冲动,不要乱折腾,安静一些,内心清澈一些,低下你高傲的头,弯下你高贵的身子,你就会看见,从水里,从岁月深处,一轮干干净净的初月正向你升起,并渐渐走向你,走进你的生活。
美国航天局用了很大的劲爬上了月亮,只抓了几块冰冷的石头拿回来让人类看,让人类扫兴,让人类的神话和童话破灭,让孩子们面对冰冷的石头再不做美丽的梦。
美国航天局让人类离月亮越来越远,离石头越来越近。
我父亲不知道人类的宇航船在天上折腾些什么,我父亲心目中的月亮仍是古时候的那个月亮,那是神秘的月亮,是嫦娥的月亮,是吴刚的月亮。我不读诗的父亲也知道,李白打捞的就是水里的这个月亮。
我父亲几乎天天都要和月亮会面。在他漫长的一生中,他一直都在打捞水中的那个月亮。
你见过我父亲在月夜里挑水的情景吗?
他望一眼天上的月亮,他微笑着低下头来,就看见在井水里等着出水的月亮。
我父亲就把月亮打捞上来。
两个水桶里,盛着两个月亮,一前一后,猛一看,是父亲挑着月亮;仔细看,就会发现是两个月亮抬着父亲,一闪一闪在地上行走。
通向月亮的路是多长呢?
据美国航天局说是30万公里,走了30万公里,他们到达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我丈量了一下父亲用过的井绳,全长三米,父亲通过这三米的距离,打捞起完整的月亮和美丽的月光。
审美是需要保持距离的。取消距离,美国得到一块冰凉的石头;谦卑地、怀着敬畏守着一段距离,我的父亲披着满身满心的圣洁月光。
我发现,美国是一个会折腾的技术员,父亲是一个与天地精神往来的美学家。
为什么要去解剖一个美女呢?为什么要把天地奥秘都去洞穿呢?为什么要用冷冰冰的技术去肢解万物的大美大神秘呢?
我记得父亲的那根井绳,三米的长度。三米之下,就能触到孔夫子和李白的那个月亮;三米之上,到处是伸手可掬的白银一样的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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