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世界是你散文

文章 2019-07-20 05:56:35 1个回答   ()人看过

小雪天,天地一统的闷青色。空气湿冷,呼来吸去,有几分清爽痛意。

去看中医。好多的人,大家都默默等坐长椅上。屏幕上正播一出宫廷剧,哭哭笑笑,争争吵吵,仿佛每个等待人心里的声音。

半晌,到了我,进去坐在医生对面,伸手出去,亦不问病症,把脉:爱生闷气?

尴尬地笑,仿佛掩藏的招数被识破,不知如何应答。

又问:胃不适?

我方点头应承。

中医有望闻问切之本领。我一直认为,他们具备了某种巫性和神性,既能看见,还能听到,既可断得,又可治得。若果得当,病人身体之中藏携的任何病症,于他,不过轻喝一声,对方便纷纷让退。

这是我的第三个医生,之前喝药近一月,基本无效。这次来,亦是有人推荐。母亲戴着眼镜在太阳下看黄历,说,人呀,其实什么命都不怕,只要能遇着贵人,便是逢凶化吉。见医生断得我症,心下便有了几分安慰,一时觉医生亦是贵人,有了某种期待和侥幸,不求全,但求效。

出来取药,想起青山文里讲,有次入山,遇见一出家人,因她译出他一直难解的碑文,他便免费做向导,带她山里闲逛,直逛到月涌星出方返回。此时,满山静穆,夜鸟惊啼,出家人突转身来,眼露狰狞:乌漆墨黑,和陌生人在荒山野岭,你对人从不提防吗?她心下一惊,复故镇定,答,不怕。他问,为何?她便讲,曾在山路遇大蛇横卧山路,左右悬崖峭壁,无路可绕,若向前,只有跨蛇而过。但她怕它突昂头,向她袭击。犹豫很久,才鼓起勇气一跨过而,不敢跑,只快步走,身后静谧无声,不敢回头,浑身冒汗。她说,到现在都不明白,那大蛇是死是活?或者,原本大蛇是不曾在的,只是自己行途中臆想出来的一个障碍而已。那出家人听她讲完,再不说话,送她回到停歇的寺庙,转身便走了。

人遇着物,遇着人,其实都是彼此的贵人者,就像青山遇蛇,亦未知踌躇之间,避开了怎样的遭际。就像青山和出家人。

贵人,有好几层意思,显贵的人,古时皇帝的妃嫔,在南方,新郎就叫做新贵人。易经中,大部分父母,是子女的帮生贵人。其实仔细想想,父母赐给我们性命,他们不是贵人又是什么。而兄弟姐妹,子女家人,朋友同事,有缘方可相遇,相遇的人,那个不是贵人?

有几年,我心怀恨意,那时觉得尽世界种种,皆因那人的恶而改变。如临深渊般活着,每每松懈乃至懒惰,总要扒开好不容易结痂的伤口,让瑟瑟的疼意再次将袭来,并以血淋淋的事实,提醒自己,要活的更努力更优秀,不落人眼底。直到一个机缘,恨意才慢慢地暖过来。方悟,放过别人,便也是放过自己。自觉,觉他。那时最好的朋友每日都要抄经,抄经间歇,她突然说,用爱渡你的人跟用恨渡你的人是平等的,他们都是佛。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善与恶皆在边际,自然有锋芒。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抛向面前。佛家禅宗常用当头棒喝,来考研初学者的毅力。曾读《五元灯会》,里面有个故事,某僧大喝,上师扑来便打。又来一僧喝,师亦喝。僧要辩,上师上去又打。有棒喝,才有顿悟。一时又觉,他也是我命中的贵人。心下彻底轻松。

抓了三包药出门,门外停了一溜的车。看来,视医生为贵人的,远不止我一人。

天地还是闷青一色,却尽世界安详。似乎药尚未服用,心下便有了几分好。人的意念,也有很可怕的力量,有时要大过理智和真相。

路边停靠的汽车车窗却打开了,一惊,是单位同事,他探出头来,问,回不回单位。

瞬息,心底生花,一瓣一瓣,绽开了。

一、直到万树凋零,山河苍枯,才能看到那些鸟巢

昨年冬,一时兴起,爬到杏山拍月亮。

杏山不高,从山脚到山顶,不过十分钟的路程。山上植被尚好,但杏仅一株,树龄不过十几年。第一次上去,在满山茂密的小树里找杏子,无果,便揣着糊涂下山了。

当然,也向人打听,杏山因何得名?人们均与我一般茫然。但有什么关系呢,就像每个人,都需用一个名字,来安顿自己在尘世的行程一样,每座山也有需要。

后来,没事就上杏山,一来不用借助任何交通工具,只要兴起,出门,用不了半个小时,就可抵达山脚。二来这么近的路程,一个人溜达,也不觉得骇怕。

去杏山,要穿过两个村庄,时不时就要与一条或大或小或黑或黄的犬相遇。如果你在街道上遇见,它总是慌里慌张气喘吁吁地,低眉顺眼拣路边或墙角过,根本不敢看你一眼。倘在把手的家门口过,它便有极其昂扬骄傲的底气,满喉满腔地朝你吠,仿佛在跟面前的一切,包括天地、空气、村庄和路人炫耀,且告诫说,这是我的地盘我作主。有次一只小黑犬就随着我上山了,沉默尾随着,倒教我有些不好意思。

夜晚的村庄,安静的仿佛睡着一般,那些我遇过的犬都不见了。快到山脚下时,身后有个蹦蹦车,突突声震耳欲聋,在我前面停下,开车的人看了看我,自言自语,不认识啊。随即高声又问,客人要去哪里?我说要上山。他也不答言,边发动车,边说,见过白天上山的,没见过夜里上山的。

山上的树,多近年新植,长势一般。夏秋时,倒有花,不过丛丛结结的线绣菊,穿插在低矮凌乱的树林中,几条新砌的石路蜿蜒其中,虽方便了行人,但也破坏了自然造化。杏山原本就不是好看的山,到夜里,更是平淡。山上的风,瘦细,如刀锋,凌厉,冷酷,不待登得山顶,人已被寒风吹透,身体薄成纸片,瑟瑟然,头脸直往围巾里缩。

拐弯,一个凉亭,月亮正好挂在亭角上,有些羞涩,又有些胆怯,细看,离开密密麻麻的人造光,呈现出它本来面目,仿佛清水洗面后的女子,清洁、清冷又明亮。

记忆里,夜空深蓝,阔大无边,月亮星星,仿佛钻石,闪闪发光。看久了,夜空便动荡起来,一时光色迷漫,水波荡漾,仿佛要把星月晃溢出来。这时候,人是没有体感的,更没有自我关照的本能,整个世界,只剩下一海的星空。后来回城,月亮变得虚假而模糊,跟各种各样的灯光比起来,更昏暗,更眩晕更容易令人忽略。每年中秋,也会望月,但心里知道,这不过一种敷衍,假象,一种对尘世生活的应付。

借到一个镜头,第一反应就是要照照那轮月,要好好看看那一海夜空。这更像一种奢望,一种徒劳,一种用记忆哄骗现实的小伎俩,但我还是这样做了。

无比遗憾的是,在楼顶上,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获取一张满意的图片。无数次失败,无数次颓然,我沉郁地站在黑暗中,无力感浸润着全身。

当我终于登到山顶,实现了到没有灯光的荒野里去,到一个寂寞而广阔的地方去的愿望,抬头,夜空并未显出臆想中宽大无边,竟然无比窄小。是啊,这只是一个叫杏山的山体的夜空,是一个有了范围划定的夜空,一个块状的夜空,它的四周边缘,参差着无数的灯光——环城公路上的灯光,电视塔上的灯光,建筑上的霓虹,还有云层里飞机忽明忽暗的灯光。

所有的过去,都是记忆不断加工打磨后,略带虚假的存在,而现实,更像一个大大的巴掌,伸过来,朝向你的脸。

拍了几百张月亮,电脑上挑挑拣拣,选出不到十张勉强可看。所谓时过境迁,月亮也在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转换着它的容颜。

此刻,新年第一天,当我读到“春天来了,祝有花的人好好开花,祝无花的人好好长刺”的诗句时,已然快忘掉那个寒冷的夜晚,那个在风中瑟瑟发抖的人,还有那轮老去的月了。我只记得,那夜,杏山月下,松柏墨黑,枫树苍冷,杨树枯白,一抬头,一株瘦高的槐树托举着一个黑峻峻的鸟巢,在风中,颤巍巍地抖动着,那么孤绝,清傲,又那么悲凉。

二、我们就像秋天的白云那般短

我为这段日子的到来提前做了详实的准备:足量的中药、舒莱止、生理盐水、喷剂、以及足够的心里预备和熬度的恒心。准备停当,静候它来。

并不知道它通过怎样的方式出现,风?空气?尘埃或者一滴雨?我心里既有盼望,又有侥幸,对于不得不面对的事物,它早来迟来,均承担着一系列必得走完的过程。除去死亡,对不能躲避的状况,我都会盼望它,盼望那种交手的快意和痛意,还有伤痕和小确幸。当然,最令人安慰的,还是它手下留情。虽对我打打杀杀,却留下性命,让我可抱一截残躯,走到终老。

说静候,其实也不是,这只是一种说辞,或者提前做到的心里安慰。事实上,我的身体一直在路上。在路上,秋天腾飞的扬尘、二手烟、垃圾燃烧的气味、油烟、汽车尾气、旁人身体散发的怪味,它们通过一层薄薄的布匹,准确无误地,随着生命的律动,被吸入身体。有一次,找我办事的人与我相对而坐,来自她体内淤积的腐烂气味,随着她言语从齿缝里挤出来,那一刻,我频临窒息,礼貌其间,站起来装着不经意打开窗口,在离她远一点的椅子上坐下。人跟人之间,还是需要有一定距离,方可支撑对彼此的容纳和好感。一切并无改变,但你该知道,一切一直在变,感觉,心境,对面的山河树木,道路桥梁,尘灰的呈现方式,气流的方向,温度,包括我裸露在日光中的手臂,你面前的人。

在夜里,脑海里无数次回放着历年来自己在过敏季所呈现出来的样貌,狼狈的,可笑的,悲凉而可怜的,但心里明白,即便我如何努力,如何呵护,如何小心翼翼,都无法逃脱它潜伏在身体某处的事实,它不可能沉睡不醒,或者予我施以好心。

在南方明艳的天空下,在秦淮河的雨里,被闷热所袭裹的时候,日历上已经开始提示它要来的消息,但所有的征兆表明,它似乎在推迟,或者犹疑。这是多么令人欢喜的事啊,我生出不再回到北方,回到我的应许之地的奢望,我差不多快要唱出歌来了。要知道,若果它来,我再不能有清澈的眼神,清醒的思维,急促的脚步,乃至没有大声说话的底气。有它,我将变成一个傀儡。

眼角的干痒提醒火车已经走进了大北方,这广袤的,有风沙,寒凉,荒芜,大河之地。它正在到来,在另一节车厢,在洗手池边,在窗外,那些正在发黄的树叶的闪动里。那是它在笑吗,或许,是它的理所应当。

我终于跌入梦境,而生活依旧继续。不同于常态下的梦境,我的黑夜和白天,产生了奇异的变化。在白天,困倦、迷糊、眩晕几乎占据了我,我像一个梦游的人,承接着无法摆脱的工作。太阳照样升起落下,雨偶尔来,成群的麻雀停在出来进去的路旁之树上,树上布满厚厚的尘垢,当我经过,泪眼中,看到它们扑啦啦群飞,只留下无尽的尘灰给我,在空中,飘扬,飘扬。曼陀罗全开了花,在坟墓旁,如果有雨,或者露水,它们会清醒的像个美人,但更多时候,它们被秋日的阳光晒得失却了清澈和桀骜,加上灰尘的跌落,样子颇为低沉而灰心,秋风中,慢慢散着。我不停地梦到窗口前的玻璃栈道,梦到被隔开的河流,梦到去年秋天的运动会,那些奔跑的人,有人摇旗呐喊,有人曲下一条腿,按下相机的快门。一匹瘦马卧在一块石板上,它看着我,让我泪眼模糊。在白天的梦境里,有时会把我的梦境说给别人,因为丢失的东西而哽咽不止,也因为那些永远在流逝的记忆而垂头丧气。屋里空荡荡的,我粗重的呼吸声在像一台挖掘机,将深处的土层挖出来,散发着湿土的腥味。

而夜里,药物却让人格外清醒,我将会用更长的时间,去对付自己。某神按下了开关,而它显然对我做了彻底的改换,我的头颅之上出现一个洞,那个洞,通过口腔和气管,直抵心脏。夜里,那个洞空荡荡的,凉飕飕的,那里有风和失望,也有沙哑和窒息,以及法抵御的悲凉。它跟死亡在性质上有某种相似,但它更像是铺设死亡之路的基石,也像我走向死亡的助推器,而死亡,又显然是遥遥无期的一种必然。

有天凌晨,我的头像被某物敲击,撕裂,疼痛难忍,只能坐在窗前等待,等药物的再次治愈,带我走进白天昏沉的梦境。我相信,自己一直在睡梦中敲击键盘,跟人说话,吃饭,生气,或者心怀喜悦。我在梦中不停地出发,抵达,又返回。遇见一些人,告别这些人。遇见一些山河,又告别这些山河。在遥远的古堡,我吞下两粒药,夜里蚊子们唱了一夜的歌,早上起来,它们在墙上留下的痕迹,仿佛能看到它们曾经翩翩起舞,不止不休的样子。

我在梦中踏上归程,看见了手心里的空洞,脚下的黄土,也看见瓦蓝的天空,雪白的云团,雨水,硕大的雨滴打湿我的手臂。当然,也看见了彩虹。彩虹虚幻而美好,在我的前方,不断地升越,让人潸然泪下。波斯菊豪放地开着。还有万寿菊,茫茫一片,黄得耀眼。一些飞鸟来了又去,树叶在夜里不断地落下,生命如此无常,我们就像秋天的白云那般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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