乞讨者经典散文

文章 2019-07-20 03:56:20 1个回答   ()人看过

一定是饥饿弄醒了他。

要不然,他肯定躺在麦场上,谁家刚刚碾过麦子的麦草垛旁,眯缝着眼很舒服地晒着清晨的头一拨太阳光;或者背靠着村口老村长家的后院墙,张着嘴,听风在村庄外的野地里飘荡,看阳光在麦茬地里刚刚展开墨绿色长叶子的玉米苗上,闪烁起的一片光怪陆离的亮光;或者缩着肩站在镇子刚刚开集的街道上,吸溜着鼻子嗅从四面八方蜂拥而来的煮羊肉的腥香、炸麻花炸油糕的甜香,眯着眼偷偷摸摸瞅人伙里女人浑圆的胸脯、肥嘟嘟的屁股……

现在,饥饿像一条张牙舞爪的疯狗,撕咬着他驱赶着他陪伴着他,穿过从镇子上通往村庄的一条大路,走过村口的一条土路,很快,就走进了村庄。

村庄早让清晨的阳光照耀得一片澄明、鲜亮。一踏进村庄,村庄里那些各式各样的味道,像是一下长了翅膀,从每一户人家的厨房里飘出来,挤过院门跳过院墙穿过街巷在村庄里拐过几个弯后,很快就钻进了他的鼻孔。他的总是悬挂着两滴清鼻涕的蒜头鼻,像是专为分辨村庄里各种各样的气味儿而存在的。就像现在,他已清晰地闻出来,村庄里那些混合在街巷里臭烘烘的猪粪、牛粪中的,每一户人家装在楼上麦仓里的新麦香,从这条街上飘过的油馍香和洋葱拌黄瓜的清甜气息。那一股在铁锅里熬了足足有一个早晨的大颗玉米糁子的鲜香,肯定来自这条街上门楼最高的那一家;那一丝在后锅里煮得不稀不稠味道很地道的稀溜糁子金黄色的香味儿,绝对来自这条街尽头的那一家;而很明显的,煎剩饭里的那股嗖味儿,一定来自后街上给他半个蒸馍都撇嘴的邋遢婆娘家,今天她就是用一张笑脸迎他,他还不愿意去呢。

一条狗,虚张声势的汪汪声,猛然打断了他。那些味道,像一群遭受惊吓的鸟儿,一眨眼就无踪无影了。他的身子一哆嗦,一只手,不由自主抓紧了手里的竹棍。村庄最先迎接他的,总是一声声狗叫声。俗话说狗眼看人低,何况,狗眼里现在站着的是这样一个在村庄里乞讨的叫化子呢,狗朝着他声嘶力竭地汪汪着,模样比村庄里那些总喜欢拍村长马屁的人还要势利。这是条已活了一大把年纪的老狗,毛色像他的衣着一样破败、肮脏,一只眼睁着一只眼早瞎了,样子看起来比他还要可怜。狗叫了一阵后,大概没有得到主人的肉骨头和赞许,就呜呜呜有些委屈地朝着村庄外面跑了。

但狗叫声,还是让村庄里的人知道,一个乞讨的叫化子来村庄了。那些忙碌着的大人,朝他看一眼就将目光转向了别处,他们一天里总有着这样那样的事情要做,一整天忙碌得连放屁的功夫都没有,他们可不肯在一个村庄里乞讨的叫化子身上,浪费掉他们哪怕是一根麦草那么短的时间。但是,村庄里的孩子们知道他来了,他们一个个喊叫着呼朋引伴从远处的街巷里跑过来,用好奇而吃惊的目光开始打量,他身上臭烘烘的沾满麦草、尘土的破棉袄,他嘴唇和下巴上那一蓬被贫困潦倒涂染成灰白色的乱蓬蓬的胡须,他满脸被厄运蹂躏得不成样子的横七竖八的皱纹,他眼里汪着的困顿而无助的光。很快的,他的身边挤满了闹嚷嚷的一群孩子,他们紧紧跟着他,像一群被他引领着的小叫化。

现在,他就是被一群孩子簇拥着来到一户人家的院门前。他用手中的木棍推开虚掩的院门,门像呻吟似的吱呀叫唤了一声,没有听见他想象中的狗叫声,他一侧身子进了院子。一走进院子,一种香喷喷的味道迎面扑向了他,险些使他打了个趔趄,他咽了下口水,很快就闻出来了,就是他刚进村庄时闻到的那种在后锅里煮得不稀不稠味道很地道的稀溜糁子金黄色的香味儿,同时他还闻到了凉拌红萝卜丝的辛辣、呛人的酸味儿。他抬起目光,静静打量着这一家正围在厨房门口的圆桌边吃早饭的这家人——坐在上首的胡子像他一样白的老人,狼吞虎咽的儿子,细嚼慢咽的女人,唧唧喳喳的孩子。他静静望着他们,他的目光是谦卑的小心的温和柔软的,那种目光,使任何一个碰到它的人相信:你手里正端着的饭碗里,有几口原本是属于他的;你厨房锅里盛着的,有几碗饭应该是他吃的;你所过的好光景,其实是上天亏欠下他的。

他望了他们几眼,就收回了目光,然后死死盯着自己面前,一只碗口豁豁牙牙盛满了阳光的粗瓷大老碗。

他听见,老人吩咐儿女的声音,一个手脚麻利的年轻媳妇朝着他走近的脚步声,紧接着,他看见,一大碗金黄色的玉米糁子从一只又白又软的手中倒进了他手中的老碗里,很快,老碗里的阳光溢出了碗沿,落在了他的脚边。一缕缕金黄色的香味儿,快将他的整颗心漂浮起来。他有多长时间没有闻过这种香味儿?一天,不,两三天;十天,不,十个月、十年;一辈子,不,八辈子、十辈子!碗刚挨到他的嘴唇边,他就听见,他的嗓子眼里响起一片雨后池塘里青蛙叫唤声一样,幸福快乐的唧唧呱呱声。他恍惚看见,那些从他身体的四面八方伸过来的一只只小手,它们从他的五脏六腑里伸出来,细细的长长的,一直伸进他的嗓子眼里,现在,它们正在他的嗓子眼里相互挤挤嚷嚷争抢着,撕夺着。

他知道,现在,肯定有数不清的目光正落在他的手上、头发上、胡子上、额头上、碗沿上。老人的目光,孩子的目光,男人的目光,女人的目光,怜悯的目光,嫌弃的目光,同情的目光,厌恶的目光,他活在世上,其实是活在各式各样的目光中。任何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肯定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重量,否则,世界上那么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他还不被压死?他也清楚,他的吃相肯定不雅观不好看,一个在村庄里乞讨的叫化子的吃相即使再好看又能好看到哪里去?话说回来,就是他的吃相再雅观再好看,难道别人就不当他是一个在村庄里乞讨的叫化子?!

他抬起头,那些刚刚落在他脚边的阳光,现在又盛在了他的碗里。他有些疑惑,那些香喷喷的玉米糁子,是否真的进了他的肚子里?一个响亮的饱嗝,像是证实这一切似的使他立马相信了。一丝笑意,紧接在他的脸上漾开了。他就是带着这种笑意双手捧着碗将碗倒扣在他的脸上,同时,他的舌头伸过了嘴唇,伸进了碗里。他的舌头,长,细,柔软,仿佛它只所以长在他的身上,是因为他会派给它这样的用场。一圈。两圈。三圈。他的又长又细又柔软的舌头,在碗里一圈圈翻卷着,左右舔拭着。碗从他的脸上翻过来时,刚才还沾满玉米糁子的碗边碗底,就像村庄里一个最会过日子的媳妇用清水洗过一样,明晃晃的。

一条街道刚刚走到尽头,他吃了顿热饭不说,肩上布口袋里的蒸馍饼子,足足他吃三天都吃不完。

他是从村庄南面的那棵老槐树下走掉的。爬上村南的渠道,穿过村庄南面那条疙疙瘩瘩的土路,很快,就消失在村庄外面空旷的田野上。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现在,又去了哪里?更没有人知道,哪里是他的家?世界给予他的没有家的温暖没有女人的温存没有亲人血脉相连的爱和疼,世界给予他的,只有饥饿。饥饿像一条狗,日日追逐着他驱赶着他撕咬着他陪伴着他,而他又像一条狗一样,日日不停地从一座村庄穿过另一座村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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