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话经典散文
这么多年了,我依旧记得他站在井台边,看见黄土路上提着食物袋子的父亲向他走来时,六岁的他的脸上,所绽开的无遮的兴奋。他并不像旁的孩子那样,向着远归回来父亲的怀抱奔跑而去,亦未曾将正在伸向井里的树枝扔掉,甚至他的手并未停止对井水的搅动,幽幽的井水里,真切地照出一个孩子夸张的下肢,还有一张模糊晃荡的脸。但他到底是个孩子,掩藏不住内心对食物和亲人的热切。
一个孩子对父亲的依赖,是天生的,从他降生的那刻起,他就会隐隐察觉到,作为Y染色体的传承者,他所要担负起的职责,是与父亲、与祖先、与家族有关的。此刻,他脸上的笑撑展着五官的形状,使眼睛变得狭长,鼻翼张开,嘴角上扬,他的声音在夏天的傍晚,在习习的凉风中,缓慢而又无比坚定地,通过胸腔和气管,从他的喉中散喷——你爹!你爹!
清脆而童稚的喊叫像一支箭,靶心当然是那个向他走来的人。
此刻,除去夏天的风通过他们鼓涨的前襟显露出来外,再没有旁的生物成为他们之间的阻隔物。
很明显,这个异于旁人的称呼,是孩子献给父亲的。当然,也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村里人,把儿子赋予父亲的称呼当做一场笑话,在街头巷尾不断扩散。当他喊出“你爹”,父子俩,倒像平头兄弟或者旁杂人等。做父亲的并不恼。人们的耐心是有限的,他们不可能成为村里人的长久话题。
父亲轻轻地将他拉离井边,那种小心翼翼的呵护中有一丝隐约的忧惜。他忘记了手里的树枝,那根树枝随着他手的离去,缓慢地遁入到井底的水里。初时,它会浮荡在水面,成为下到井里的鞘筒的阻隔。但很快,它就会沉到水底,跟许多石头和沙,还有树叶和动物尸体汇聚在一起,成为仰望天空的生物。
早些年,他还是个在地上爬坐的小孩,母亲为了便于看护,从不试图做一些让他站立和行走的尝试。铺着一张塑料布,她让他坐在春天温暖的四月间。他专心地啃着一块坚硬的馍,偶尔口水打湿的部分会被他尝到。那时他用新长出的四颗牙齿,来迎接着更多食品的味道。他并不知道,食物之所以被自己尝到,并非牙齿的功劳,而是口水的功劳。他长大后,当他有了孩子,或许会从孩子的成长和练习中渐渐悟出。那时,他的孩子将会重复他此刻的举动,并将食物成功地吞咽到胃腔里。而此刻,作为孩子的他,尚无法有更多更久远的联想,他甚至无法表达自己的喜恶。他生气的时候,会将湿漉漉的那块馍扔掉。他并没有那么大的力气,但也许他的力气是大人们所无法估量的,因为很显然,被他无意掷出的馍与他之间,会有一个令人惊诧的距离。而它抵达的地方,宛然他最终的目的地。他因之匍匐朝前,爬出被框定的地盘,向着泥土和石块,虫蚁和蚯蚓。
作为一个正常的身体,他迟早是要直立行走的。只不过是时间问题。他可以作为一个听话的孩子,永远坐在母亲为他设置的位置上,安全,而且也有一定的乐趣。有时树上的鸟会飞到他面前,翅膀上所携带的风声让他瞪大眼睛,并轻微地抖动。
他从不知道当自己有了行走的愿望并付诸实施的时候,姿态有多可笑,一双变形的腿,一串歪斜的印迹。一个五岁的孩子看不见自己的样子,也看不到自己影子,他甚至不去分辨别人的笑声中所包涵的意味。他只是享受站立起来之后,世界缩短一大截的样子,还有因之而来的无名的欣喜。
母亲的缄默和不情愿,并不曾使他丧失行走和语言功能。一个人,既能撑开帐篷,同时就能撕碎帐篷。在那些可以飞翔的梦里,他在树上和天上,成为云彩和鸟雀,只有他自己知道是多么惬意的梦。
当他成为一个20多岁的男子的时候,他高大、倾长、俊美的外表让人喜悦。不止父母亲戚。
他以一名复员军人的身份被安置到银行。这不过是个借口。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工作是母亲通过表兄的关系争取来的,但并没有嫉妒或者私底下的愤恨乃至对他的欺压。他憨厚,隐忍,但并不木讷。总之,一个好男子的形象,像繁华地带的一座银行,让人轻易联想到财富和宝藏。
没有会记起他小时候的样子,起初所有那些外因或内因所导致的、异于旁人的状况亦在时间中消散。大部分熟识他的人,依旧生活在靠着大山的村庄里。东山上出没的野兔和山鹰让他们热血沸腾。他们伺弄庄稼和田地,牲口和女人,在乎天气和收成,而不会去惦念一个远走的人。与他们共度辰光的人和物太多了,他们会笑着说起死去的爷爷。也会用不屑的口吻嘲笑自己的父母,到了傍晚,他们依旧会走到井边,挑一担水,重复着许多个往日。孩子们牵着他们的衣襟到井边,偶尔探头朝井里看看,粼粼的寒光让他们向后缩着。
我在冬天遇见他的父亲——我曾经的同事。一头白发让我无法提及任何话题,甚至我不知道作何种表情。这个比我长几岁的人,苍老的样子让人想哭。他倒先笑了。
下午的阳光照在我们身上,泛白的记忆让人温暖。我可以跳回到很久以前山顶上的那株树边,看到青年时期的他,曾爬到顶端,去印证几只鸟的栖所。还可以说说近年的工资待遇,说那些曾经熟悉的同事的下落。而之间长长的二十多年时光,像一个包裹,不能碰触,不能解缠,我怕看到血和泪,看到绝望和悲凄。我们都知道,这个包裹中所藏的那个孩子——那个很晚才学会走路,并分不清“爹”和“你爹”的区别的孩子——已离世一年多了。他留下四十八岁的父亲,顶着一头白发坐在我对面。他横亘在他父亲和我及所有人之间,横亘在过去和未来之间,像一条分明的分界线,一端,是快乐;一端,是悲伤。一端,是生年;一端,是往逝。
有时想,死亡是什么?是别离?绝交?消失?如果有另外的世界,死亡会不会成为生的源头?或者,死不过从此间消失又出现在彼方的一种过度?那些死去的人,会以怎样的形态与我们重遇,通过梦?通过一种气流?总该有种隐密的方式,使往生的人能看见在世人予他们的牵挂和愧疚吧。
确信无疑的是,所有事件的形成乃至结局,其实一开始是有征兆的。
当那个孩子向着可见的一块馍爬行的时候,他通过潮湿的地面,并弄脏了衣服。那时,绿轴沟里的猫头鹰彻夜嘶鸣。村里人都说,那是葬在坟地的魂灵们在四处游荡。我们常会被魂灵们游走的动静所惊醒。隔着很多间屋子,能听到他的哭声,声音里充满一种暧昧不明的东西,似乎在惊醒什么,又似乎在等待什么。总之,在他的哭声中,那些猫头鹰们会安静下来。
他在25岁那年的秋天,骑一辆摩托,后座上是他新婚不久的妻,他们同时像大鸟、也像虫蚁般钻入一辆大车的底部。他的孩子在他死后七个月出生。像他一样好看的男孩,延续了他的血源和籽种的男孩,一个没有“爹”可喊的孩子。
当他迟钝而沉默的母亲试图阻止他初次获得行走的技能时,是否已隐隐嗅查到一种危险的气息?或者她曾得到过一个一旦脱手将永失的预言暗示?我们只是在事件快要完结的时候才会恍然,才会醒悟,对之前种种无法解释的事件的生发及延续。这种情形让我们的生命中充塞着无法弥补的懊悔。
他父亲坐在我对面,被烟卷熏黄的手指间,换上了第5支烟。他说,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他从不喊我爹。
我说记得。
他说,我就不是他爹啊。他也不是谁的爹。那时他说的,都是真话啊。
屋子里布满烟雾。他是我唯一见过的喊自家爹为“你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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