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给留德的女儿的一封信
这是一位不可思议的父亲。
八年家书,每天一封,写给远在德国的女儿,至今共3028封信、540多万字,最长的一封写了近8000字,历时8小时。
在教育家忧虑于中国的孩子“父教缺失”的今天,在网络上出现一个拥有数千名成员的小组“父母皆祸害”的今天——
上海这位名叫朱良俊的父亲,明确把“父教”当成一门可毕生为之奋斗的事业、一种实现自我人生理想的追求。
他的爱之深、爱之切,难以否认;但如此用心深切的教育理念,究竟是否科学,有无可复制性,却值得思索和探讨。
于是,我们选择尽可能还原采访过程的方式,不予评判,不论褒贬,听听父亲怎么说,再听听女儿怎么说……
每天一封,要写十年“写信如吃饭、睡觉”
【信件编号:1/3650;日期:20xx/9/27星期五】
佳佳:从今天开始,爸爸如伴你拉二胡那样,天天给你写一封信,以表达爸对你的思念。爸准备再用一个十年,以表达父亲对你的爱。
【对话】
20xx年9月27日,朱良俊的女儿朱橙佳登上赴德留学的飞机。
那一年,女儿不满17岁。此后,朱良俊开始给女儿写信,每天一封,从不间断,决定写满十年。
写信的原因是什么?是为了帮助并引导独在异乡的女儿,还是有更重要的原因?
新闻视点:你说女儿走后忽然觉得“不踏实、不舒服”?
朱良俊:说不踏实,孩子这么小,又处在一个陌生的环境;说不舒服,孩子在家时,我这个爸爸要充实有充实,要快乐有快乐,她这一走我的充实和快乐在哪里?困惑中我想到了写信。所以,给女儿写信,并非是女儿的需要。
女儿第一次暑假回家重回德国时,我把积累的信存到移动硬盘让她带上,对她说:你愿意看就看,以后当你做了母亲后再看也不晚。即使你永远不看,也不影响我享受并拥有这样的过程。不这样说明,我觉得对女儿太不公平。女儿如此每年一“读”,但到2005年暑假后,女儿不再读我的信。
新闻视点:所以这些信更多是写给自己的?
朱良俊:可以这样说吧。写信的初衷已成历史,但“意外收获”却接踵而来。写信让我每天都能报出这是女儿去德国的第几天。女儿即使不看信,也从未怀疑父亲是否还天天写信,这就是教育,这就是家庭。
近来,渐渐有人知道了我写信的事,他们觉得不可思议,我能理解。但我无法放弃,时间只要活着就有,内容只要生活着就有。女儿去德国了,我觉得自己有很多很多的时间。每个“瞬间”的变化都使我有特别多的新感悟。这是女儿离开后才有的体验,是我们家的宝贵财富,更是学习的难得机遇。即时的感受只有即时表达,才会深刻、细腻、到位。所以,写信成了我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如吃饭、睡觉那样自然、自觉和必需。我从不容许自己隔夜写,每天中午同事排队买菜时我就抽空写,等我去吃时食堂阿姨说没菜了,我说没事,有饭吃、能吃饱就行。
佳佳:看了你的邮件,告诉爸爸的是你真是我们的好孩子。你现在有困惑,有这样或那样的“结”,在爸爸看来都是成长中的烦恼,是进步中必然遇到的一个又一个“第一次”……这是你去德国后两年多来发回的最长一封邮件,爸爸对妈妈说:佳佳困惑越多,邮件写得越长,得益最大的最终又是我,为我创设了一个发表感想和洋洋万言的理由和机会。
【对话】
这封信,朱良俊写了近8000字,历时8小时,是他最长的一封;而女儿这“最长的一封邮件”,1000多字。
不仅如此,他还把女儿赴德之后所有的短信都打字保存。在朱家书房,所有的父女通信、短信,均如档案成册,每两月装订一本,封面上的保管期限写着“永久”。
采访中,朱良俊递给记者一份剪报,是上海成人仪式的新闻《感恩开始,责任起步》。朱良俊指了指标题,说他不喜欢这种说法,“父母爱孩子天经地义,不能要求感恩。我们是感恩女儿。”
新闻视点:饮水思源是几千年的文化传统,今天做子女的,是不是还是应该知道感激?
朱良俊:我认为要孩子感恩就带有功利性,父母的付出不强求子女明白,我付出,我快乐。如果一定要说“孝”,我也希望是子女的自觉表达。
新闻视点:你还说,为女儿洗头发、挠痒痒,都大有学问?
朱良俊:女儿初二时,曾很认真地对我说,班上同学讲,考前洗头可以把霉气洗掉。我虽然明白这充其量是个心理问题,但如果拒绝,恐怕她的困惑依旧。我提出为她干洗,让她坐在电视机前,把遥控器放在她手中。这下女儿开心了,紧张迅速缓解。这时我说了一句:佳佳,如果让你考一年级的数学,还有“霉气”需要洗吗?女儿觉得很对,日后不再迷信这种“洗掉霉气”的说法。不过,我倒是发现,洗头时间可以成为我们沟通的平台,之后我每周都为她洗头,还专门到理发店里揣摩别人的手艺。
我曾给女儿拟了一副对联,上联“你的要求就是我的追求”,下联“你的高兴就是我的荣幸”,横批“双赢”。顺便提一下,在家庭中我与妻子严格分工,女儿的教育,是我的职责范围。
佳佳:之前每一次沟通中,只要我一说过去的自己,佳佳十有八九会感冒 “爸爸,你的意思将来我对我的孩子也这样教育咯!他(她)能有这样的感受吗?”可这次一改常态,佳佳竟然会如此容易地忘记了自己的“怨恨”,用自己昨天生活的艰辛、学习的刻苦、成绩的出众来重复教育他人……这时的我不再焦虑和放不下,相反特别地踏实和有底。
【对话】
如今的朱良俊,说自己踏实了,女儿长大了,“没对手了”。
他的书桌上,有本书醒目地摆在最上面——《父性:历史、心理与文化的视野》。这本知名心理学者鲁伊基·肇嘉的著作,探究了父亲的角色以及父亲身份正面临的危机。朱良俊看这本书,已经不是为了自己的孩子,近年来他陆续考取上海市社会工作师、上海市人才中介师、国家二级心理咨询师职业资格证书。他的不断学习,源于“教育太有趣了,走在大街上,看到孩子与父母吵架,都有冲动想帮助这些教育不够理想的家庭。”
新闻视点:有媒体报道说你和志愿者们开办了青浦首个面向青少年的心理咨询室?
朱良俊:心理咨询室已经开始运作,我们希望通过这个平台帮助需要帮助的家长和学生。女儿在2006年给我写过一封信,说她的很多同学和朋友都抱怨和父母不合。我自己在网上也留意到了“父母皆祸害”这个网络小组。对于孩子们的言论,我完全能理解,第一反应不会排斥、反对。
新闻视点:可是你会容忍孩子的不正确吗?
朱良俊:不容忍。不正确,当然要改变,但我会引导。打个比方,我们吃自助餐吃什么?肯定吃已经吃过的好吃的。父母的职责,就是把尝过的好吃的推荐给孩子,孩子觉得不好吃,下次可以换。
新闻视点:你女儿在2005年的信中还在质疑留学的决定,对她而言,谈不上“下次可以换”吧?
朱良俊:希望自己的孩子发展好,这是一般的父亲情,但我更思考怎样才能让女儿发展好。我始终认为出国不是坏事,这是为孩子创设更多的机会。我没法延长孩子的生命,但想尽可能增加她生命的宽度。
我每天都在思考“教育”。教育就是做榜样,如果父母做得足够好,那孩子就会好。好多家长打电话给我,说孩子重要得就像生命,但他们往往说到做不到。我也不完美,但我追求完美,当我知道某方面做得不好,我会尽力弥补。
“对父亲,不仅是佩服,更多的是感动”
——女儿的话
新闻视点:请问你对这3000多封信的态度如何?
朱橙佳:说实话,我没有想到信的数目已经增加到3000封。我也像局外人一样很佩服我的父亲。但不仅是佩服,更多的是感动。当然,对我父亲这个热爱教育的人而言,写信也算是他反思教育的一种方式。
新闻视点:采访中我们发现父亲对你的教育极之用心,有时会否是种压力?对父亲的教育方法怎样评价?
朱橙佳:过多的爱对我而言确是一种压力,从我懂事开始就有体会。也是因为有压力,我才有动力不停地为了目标努力。在我眼里,父亲的教育方式是比较特别的,所以我走的人生路和别人有所区别。我很感谢父亲对我一直以来的教育。比如父亲让我出国深造的决定。很多在我出国后遇到的困难,我在国内永远不会遇到。那些困难让我学到了很多,对生活有更深的理解。
新闻视点:从小到大你与父亲的沟通好吗?
朱橙佳:我和父亲的关系一直都很密切。以前他经常陪我去学二胡,在一起沟通的时间比较多。相比之下,我同学朋友的父母很少花那么多时间在他们身上。
新闻视点:父亲说,第一年你把记着家书的移动硬盘带出国了,第二年开始拒绝,第三年不带了?
朱橙佳:没错,我拒绝是发现他一般会从教育学者或者父亲的角度来描述和评价事物。因为我还没孩子,对教育也不很了解,所以不知道如何评价,很难找到共鸣。
新闻视点:他说希望你做了母亲时再来翻看这些信,可能又是一种感慨。你有这种打算吗?
朱橙佳:如果哪一天我做了母亲,一定会看这些信,我相信这些信对我对孩子的教育帮助很大。
新闻视点:你觉得自己的人生轨迹是父亲设定的吗?你喜欢现在的人生吗?
朱橙佳:我的专业是自己选的。来德国前我不否认人生是父亲设定的,但那之后,我走的是自己想走的路。我很高兴能说自己选的路没有错,这和父亲之前的引路是分不开的。当然现在我的人生不是最理想的,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对现况也很满足,更何况我的人生还很长,我会越来越接近自己的理想。至于是否实现父亲的教育理想,我想,他的期望值我达到了8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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