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思无邪则辨正
一般人听到“思无邪”一语,往往望文生义,说那是指“思想纯正无邪”。
这句话得以流传,是因为《为政》篇孔子的说法。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
先说《诗经》此语的原意。“思无邪”三字出于《鲁颂·駉》,描写鲁君(僖公)牧马之盛。其中四段诗,共出现“思无疆”、“思无期”、“思无斁”、“思无邪”四语,形容其马之多之美。“思”为语词,与“思想”无关。
专就“思无邪”来说,接着最后一句是“思马斯徂”,描写马之善行。在马向前奔行时,不能稍有偏斜,否则容易摔倒。因此,“思无邪”所形容的是“马向前直行而没有偏斜”。“邪”与“斜”通。
《诗经》为古代文学作品,内容有国风、小雅、大雅、颂。来源是民间歌谣、朝会歌乐、庙堂颂词等,大体皆有感而发,出于真情。人的内心有所感动,于是发抒胸臆,由内而外“直接咏成”,正如牧马之奔行,直接向前。所以孔子用“思无邪”三字概括《诗经》的文学性,可谓恰当。
朱熹的注解说:“凡诗之言善者,可以感发人之善心;恶者,可以惩创人之逸志,其用归于使人得其情性之正而已。”这种观点早在古代“集解本”已经说过:“思无邪,归于正也。”朱注特别强调“善恶”与“保持情性之正”,这表示他所理解的“思无邪”的“邪”字,是指“不正”而言,所以“无邪”就是“得其正”了。
为什么不宜说“正”呢?因为一说“正”与“邪”,就须分辨其判断的标准是什么,这与《诗经》所强调的“发抒真情”是两回事。孔子在《论语》中另外说过“兴于诗”与“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兴”是指由真情可以引发读者的真情;然后像“兴、观、群、怨”四字,皆与抒发情感有关,而与“正邪”无关。
关于《诗经》的由来,《诗大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这是古代的观点,显然较符“思无邪”原旨。
再看朱熹的《诗经集传序》,他说:“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动,性之欲也。”既有所欲,则不能无思;既有思矣,则不能无言;既有言矣,则言之所不能尽,而发于咨嗟咏叹之余者,必有自然之音响节族而不能已矣!此诗之所以作也”。
朱熹强调由有思而有言,可见他确实是一位哲学家,总是放不开“思”之一字。而他在这儿开头所谈的“人生而静”云云,也是他的人性论在借题发挥。《诗经》本身主要是文学作品,其中也许隐含了某种人性论,但实无系统可言。并且,再说一次,重点也不在于“思”。
王闿运《论语训》说:“诗本咏马,马岂有所谓邪正哉?”这话无可辩驳。因此,我们在翻译孔子此语时,不宜强调“正”,更不可谈及“思想”。孔子的意思是:“《诗经》三百篇,用一句话来概括,可以称之为‘无不出于真挚情感。’”
傅佩荣,祖籍上海。台湾辅仁大学哲学系教授,曾在央视《百家讲坛》主讲“孟子的智慧”。著有《傅佩荣国学精品集》《傅佩荣心灵关怀作品集》等。傅佩荣的著作洋洋大观而雅俗共赏,傅佩荣的讲座娓娓道来而智慧充盈,体现出深入透彻的哲学思考,学跨中西的文化视野,通透达观的生命关怀。不论是他的讲座还是他的文章,很多深刻的道理为什么能做到深入市井人心?一句话:深刻而生活,生活而深刻——既表现出哲理的高度、思想的深度,又饱含生活的鲜度,好吃有营养。哲学散文,哲学家写散文,都有着独特的难以替代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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