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与酒经典散文

文章 2019-07-18 01:00:26 1个回答   ()人看过

父亲不知道自己是否是大名鼎鼎杜康的后代,却有着强烈的“家族基因”(集体无意识)——嗜酒的爱好。对一些人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那简直是“恶习”。一切不好的事都可能与酒有关,特别是“酗酒”一词,更让人们对酒侧目。但父亲说,饮酒有一个限度,在限度内是可以的,如果饮酒超过了限度,而且方法又不对,那对个人和家庭可能会产生危害。

父亲是个小学文化程度的人,没有读过鲁迅的那篇著名的有关“酒”的文章,但他知道,中国的酒文化渗透到了城市、乡村的每个角落,甚至我们的日常语言,如“吃酒”一词,可以是一个动词,也可以说一个精彩的故事,如武松喝了十八碗酒上了景阳冈打虎,武松醉打蒋门神。它也许更能蕴含其他的含义,它可以指一场婚宴,也可指一场寿宴,等等。父亲说,我虽然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喝过了很多酒,愈老才愈懂得“酒性”。酒性如人性,喝酒的德行就是人格。老而知酒,飘飘然也。

父亲说,上了酒席,先要坐端正,给坐上席的人(一般是长辈或客人)斟好酒,把酒杯恭恭敬敬放在上席的桌面上。喝酒前,一定要先吃菜垫垫底儿,否则,你的胃就受不了。肚子不饿了,你才可以放胆去喝,去拼酒。你看你院子里的徳常爷,一上席就拼命喝,结果两杯刚下肚就醉了,而且对身体极其有害。

这倒是很好的“酒论”,我试验过多少回,可谓是“酒之真理”了。但为什么父亲有时还是喝醉了,而且醉得一塌糊涂呢。

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黑沉沉的乡村夜晚,我母亲正张罗着给我们几个娃们吃饭。那时,乡村的晚饭一般很迟。你看啦,天黑了,母亲才从离家有七八里地的关河湾收工,有时,还要到叫尖角地的承包地里割一背篓猪草,要天墨墨黑才能到家,这时,我们的肚子早已饿得咕咕叫了。小的弟妹们就开始做游戏,大一点的就切猪草或是剥玉米棒子。他们边做游戏边唱起了我们乡村的童谣:

青冈叶叶背背黄,

搭上书包进学堂。

书包搁(读kǒ)在琴桌上,

抱住师傅哭了场。

师傅问你哭啥子?

我要回去栽竹子。

一笼竹子栽进岩(读nái),

风吹笋壳落下来。

过路大嫂捡一皮,

问你捡回去做啥子?

著双大脚鞋,

河边上洗脚来。

那天晚上其实没有月亮,他们还是唱了有关月亮的童谣。我在一旁嗤嗤地笑了起来。

月亮婆婆,烧个馍馍,

馍馍落嗒,位爷(外爷)捡嗒。

位爷告状,告成活状,

活状买牛,买得沙牛。

沙牛耕地,耕成沙地,

沙地种麦,种成大麦。

大麦烤酒,烤成烧酒,

烧酒待客,待成百客。

百客行礼,行成大礼,

大礼磕头,磕破额楼(额头)。

我则拿出油腻腻的课本书,哇啦哇啦地读起来:金色的鱼钩……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我要等喝得有一点醉意的父亲当众夸奖我呢。

母亲总算把稀糊糊的晚饭煮出来,一人一大碗,热腾腾的,碗上架了两根长长的筷子。我们便攥起筷子在碗里搅动起来。稀里哗啦的饮食声充塞了整个房屋,也震得屋顶上百年的驼梁老木咝咝作响起来。母亲在一旁不停地喊道,慢点儿,慢点儿,锅里有的是!我们哪里听她的,我们饿得不行了。

耳朵特别灵的大妹忽然停住筷子,放下黑乎乎的大碗,说,你们听,爹在叫我们呢!肯定又是喝醉了,走不动了。在乱哄哄的饮食声里,哪里能听到夜晚山野的叫声呢。我们凝神一听,果真是做木匠师傅的爹要回来了,都放下了碗筷,想象着爹会带给我们很多的惊喜:遇到主家挂梁的时候,有白面蒸的香喷喷的白馒头,有时,主家知道爹有几个娃儿在家,还会用宽大的青菜叶包几片宴席上的大蒸肉。这当儿,我们家就会像过节一样热闹。惹得邻居孩子嫉妒。第二天,隔壁的几个鬼头还向我们努嘴:你们昨晚吃狗屎了!

我们仔细谛听:那声音很弱,像游丝一般,在静夜里飘动。那的确是父亲的声音,飘飘渺渺,若有若无,好像是繁密的树叶间透过的风声。母亲向我说道,你爹又喝醉了,你带上电筒去接他吧。弟弟说,我也要去!妹妹说,我也要去。我说,我们都去吧!

野外一片漆黑,我们的电光犹如大海里的一枚飘叶。我们一个攥着一个的衣角出门了。爬上青冈坡,一阵山风吹来,我们都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这是一个冬腊月的夜晚。黑魆魆的山峦在我们眼里漂浮着,整个世界似乎要沉入黑沉沉的大海之中。我们几个兄妹的手攥得更紧了。我们侧耳一听,就清晰地听见了父亲的呼唤声。一簇星火在远处的黑夜里亮着,犹如黑夜睁开的眼睛。我们确信父亲就在那里,那里似乎有一道高坎,当然,下面就是一道深沟。下午,我还在那儿放过牛,与小伙伴们做过游戏。

父亲的确在那儿。当我们走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躺在沟里呻吟着:阳子,东阳,云华,快来救我呀,我再也不喝酒了!我再也不喝酒了!哎哟,哎哟……

我们都抿着嘴,妹妹嗤嗤地笑出了声。小妹妹说,活该。我蹬了她一眼,她立即就住声了。父亲一旁躺着一根用青竹捆成的浸透了煤油的火把,把周围的干草都燃了一片。原来父亲已经醉得不行了,在沟坎上呕吐了一大片。他的嘴里流着残酒,还唱着:

一张桌子四角四方,一盘馍馍摆在中央。

(说麦子)

七八月,把地抄;九冬十月霜雪大,才把麦子来种下。

正二三月麦长青,四五月,麦才黄,央起工夫进地场。

大人央了几十个,娃儿央了几十双。

割的割来背的背,一歇背了几大堆。

连枷扫苏(扫帚)像凤凰,转拱牛儿像鸳鸯。

风的风来扬的扬,扬了麦子进磨房。

头道面,白如雪;二道面,白如霜。

张大姐,抱笼牎(蒸笼);李大姐,烧锅忙。

主家蒸的馍儿来抛梁。

后来,我才知道,这是我们川北一带的《抛梁歌》,在修水泥钢筋的今天,恐怕快要失传了。

我们七手八脚扶起父亲,有的拽手,有的拽脚,有的扶帽子,有的正鞋子,最后,总算将父亲从沟里抬出来,一颠一倒地向微光闪烁的老屋走去。

父亲嘴里还哼唧着,我根本没有醉,主人家多高兴啊。我给他们又修了五间房子,我亲自划的墨,我亲手打的眼(榫),我亲自立的柱头,我亲自上的梁……主家敬了我几大碗酒……我还给你们带了几个大摸摸和一包大搾肉,香得很呐。

说得我们口水都要快掉下来了。我们几个人便加快了脚步。

今晚,父亲酒醉了,我们也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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