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做的童年散文
我沿着东房山的背阴处,躲过老太阳的热情,走过那只在阴凉里吐舌头的花狗,路过墙根儿那两头孜孜不倦拱坑的白猪,便来到房后北园的墙角。几个伙伴已经等在那里,于是阳光在别处洒落,软软的泥巴在几双手里变形着,延续着古老的游戏。
倚着的土墙,就像大地站了起来,上面也长了些不知名的小小草株,墙面泥土里掺杂的草沫,散发着浅浅淡淡的味道。我们的笑声掠过身边的飞虫爬虫,攀上蜻蜓透明的翅,攀上蝴蝶多彩的翅,悠悠飞过墙上的短栅,飞向遥远。我们就坐在泥土上,感受着大地的温度,快乐地玩着泥巴。比谁把泥巴摔得响,摔得爆出的孔儿大,泥沫飞溅中,仿佛幸福的炸弹在不停地将快乐传播。
摔够了泥泡儿,便用泥巴来做成我们的玩具。小小的汽车只有苍蝇当乘客,而小小的房子,也只是蚂蚁进出的新奇。我们在八月的热风里,同大地上的精灵一起游戏。寂长的午后,屋里的人酣眠歇晌儿,我们就和风一起,和阳光一起,和各种虫鸟一起,守着简单的快乐。当院子里出现的第一声脚步打破寂静,我们也尽了兴,开始站起身,随意扑打一下身上的尘土,道别,和伙伴们,和泥做的玩具,和那些陪伴我们的虫儿。
家家户户开始出现声响,先是人们睡足起来,扛着锄头去田地里干活。那些小憩的禽畜,也开始了新一轮的喧闹。渐渐地,院子里重又恢复了安静。喧闹飞到了田地间,人们干着活,偶尔和相邻的人大声说笑。不远处的小河清清地流淌,里面融化着欢声笑语。我们这时也会转移到田边地头,坐在田垄上,拽下几根狗尾巴草,编成毛绒绒的小动物。
当屁股下的泥土越来越热,我们会跑到河边,脫光衣服,冲进那一脉清凉。很是眷恋脚掌踩在河底软泥上的感觉,一种轻轻的痒,一种淡淡的暖,还有一种微微的滑,都是极入心。即使许多年以后,也会记得。就像记得那条浸满了我们快乐的小小河流,不管身在多遥远处,回想起来,都会有着无边无际的流连。
当太阳走到西边的树梢上,疲惫的我们开始沿着那条土路往村里走。干硬的土路上,牛羊的爪痕宛然,仿佛还深蕴着那些踏着夕阳的足音。走进柴门,两只相斗的鸡正嘴尖相对一动不动,花狗摇动着尾巴迎来,南园的土墙短栅上,蝴蝶依然凝固在上面。进了屋,躺在土炕上,看着墙上棚上糊着的报纸,有些报纸已经破碎,露出斑斑块块的泥色。朦胧间,便觉得那些露出的部份,或像人的头像,或像狰狞的鬼脸,黑猫从身上灵巧地跃过,便跳进了我的梦里。
一场大雨不期而至。
先是在村南的低而阔的遥远处,在无边的大草甸上,雨的脚步便飞快地跑过来。雨的脚步经过了那些茂草,经过那些干硬的土路,经过没来得及避开的人或牲畜,迅速地闯进了村子。于是伏在窗台上,隔着玻璃,隔着草檐的水帘,看世界的朦胧,也看世界的清晰,当然也只是我眼中的世界。我看到,歪脖二叔赶着羊群在小林中避雨,也看到前院大表哥急急地跑出来盖酱缸,看到南边远处的大草甸子上,一些熟悉的身影。
大雨倏来倏去,却把人间洗得一片清凉清新。当房檐上的草茎切口处还在不断地渗出明亮的水珠,院子里已经被小家伙们弄得泥泞不堪。两只白猪拱出的土坑里,满是泥水,它们并排躺卧其中,惬意地哼着。鸭子们伏低了身躯,扇动翅膀,仿佛在水中嬉戏一般,从这头跑到那头。而几只小鸡崽儿,正好奇地用尖嘴去啄小水泡中那弯闪亮的虹。
我们冲出院子,脚步镇压着泥泞。正赶上歪脖二叔赶着羊群归来,绵羊们的蹄声惊得泥水四溅,躲过这一群已黑白不分的队伍,路面便已被糟蹋得不成样子。我们来到低处形成的小溪或小池塘边,岸上的泥土湿润柔软,在我们的手上变成小桥,变成堤坝。它们等着太阳把它们变得坚硬,它们坚硬后,身后的水洼就消失了,它们茫然站在阳光下,不知守护着什么。
我们把快乐揉进了泥里,然后哪一天泥已干了,不小心踩到,碎了,笑声便溜了出来,往事也溜了出来。我们就在一场雨的停落之间,在积水的盈涸之间,在泥巴的干软之间,把童年融进湿漉漉的岁月。
阳光倾泻而下,在父亲的额头冲出了一道道汗迹。父亲正与一大堆泥较量,手中的二齿子在泥里不停地搅动,把泥和水还有碎草或者麦壳尽量搅在一起。和泥是极累的一个活儿,就像把不同的季节硬生生地捏在一起。泥和好之好,要填到长方形的坯模子里,一块一块,凝固成淡黄色的厚重,等着垒起一堵墙的挺拔。
除了制成土坯,更多的时候,是用大泥来抹墙。房子的外墙,每年都要重新抹一遍,仿佛把阳光和庄稼的气息都抹了进去。朝阳夕阳,把房子东西两座大山映得生动无比。未干的墙面挽留住了每一天的阳光,所以当墙面干了以后,里面就藏满了温暖。当然,墙面也把我们偷偷的掌痕保留了下来,细腻到可以看清手心的每一条纹络。
有时候,阳光倾泻而下,我们这些小孩子也在挥汗如雨。我们也在细细地和着泥,却是另有用处。选很细的土,最好是黄土,最好是放少许沙子,然后用水和泥,把泥揉得均匀细腻。然后把和好的泥搓成无数个玻璃球大小的泥丸,放在太阳底下晒。这是我们男孩子重要的东西,是随身携带的子弹。每个人都有一把自制的弹弓,每个人的口袋里,都装着干硬的泥弹。
后来便和聪明的孩子去村西的砖厂,偷那些刚刚制成的砖坯。其实就是一种硬度粘度很高的泥,然后我们便把它搓成无数颗泥弹,比之我们自己做的,要坚硬许多。那些年,我们把无数的泥弹射向天空,也不知落于何方。而当年那些飞散的泥弹,就如今天回忆中的往事,我在岁月深处一点点的搜寻,每找到一颗,都是无限的欣喜。仿佛时光中所有的眷恋,都凝固成小小的弹丸,在时光的彼岸,如星闪烁。
那时候,觉得每个人都像是神话传说中所讲的,是泥做的。我们这些小孩子自不必说,每天在大地上翻滚,如泥猴般。那些在大地上劳作的人们,也是尘埃满面,常被汗水冲成了一条条的泥痕。坚硬的手掌上,那些如沟垄般的纹络里,也积满了泥尘。干完活回到家,一盆清水洗成了泥水,可是身上脸上依然是泥色。
在经历了一生中每一天与大地的亲密接触后,那份泥土的颜色便已深入肌肤,融进了血脉。于是一代代的化作特征遗传下来,我们便都有了泥土的肤色。也许我们的身上,也有着永远洗不掉的泥土的气息,当离开之后,就是故乡的气息,泛着亲切与眷恋。
歪脖二叔死在一个雨天,赶着羊群回来的时候,摔倒在泥水里,便再也没有起来。那些羊也停在那儿,不走,亦不散。隔了一天后,雨停,出殡,我们看着歪脖二叔躺在那个令人恐惧的东西里,被抬向了野外。他的后人们,跪在依然泥泞的大地上,哭声穿过每个人的心。在那片不知长眠着村里多少代人的坟地里,一个大坑已经挖好,泥土堆在边上,黑黑的,亮亮的。那个上午,我们远远地看着歪脖二叔睡进了泥土里,在这片土地上,又少了一个人。那些羊,默默地站在远处的草地上,似乎在寻找着一种永远找不回的失去。
几年后,外公也睡进了泥土里,再然后,爷爷也回归了泥土的怀抱。当那些跪在泥土上的人中,有了我,当看着自己的亲人长眠在这片土地上,心中便有了很深很深的牵挂。就像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根,再也拔不出来。多年以后,当我离那些泥土越来越远,心中的想念却越来越深。才忽然明白,亲人长眠的土地上,才是真正的故乡。
那天看一个孩子跌倒在公园的土路上,年轻的妈妈用力拍打着孩子身上的尘土,擦着孩子沾满泥土的脸。我便知道,他们的童年,离泥土越来越远了。而我们,童年已遥远,那片土地也遥远,而泥土构建的初始却不会被岁月的浪潮冲毁,在飞舞的阳光里,我们总能闻到故乡的味道。泥土的芬芳,是我们的标记,是我们的印记,在不管走出多久多远后,依然能让心回到最开始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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