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布朗是座村庄的经典散文
三百多年前,卓绝的万里茶道在此穿街而过,曾给这个偏僻小村带来了繁华,带来过荣耀。如今沉静下来,站在寂寞的中原腹地,满目谦卑,默不作声。
进村就看到路北一红石高台,当地人叫它阅兵台,背后是一座俊伟的建筑,蓝天白云之下,像顶端庄的官帽,立于村庄之顶,肃穆而威严。对面是片方正的开阔地,一只母鸡正领着它的孩子们,喊着口号一字走过。我豁然开朗,仿佛听到远古号角声声,人马沸腾,一位威武大将军立于高台之上,挥舞令旗,一队队勇士骁勇凛凛,旗动阵移,尘土飞扬,少顷,万马奔腾,驶向刀光剑影的萧萧战场。
十几个老人坐在高台之上,悠闲自得,静静的如刚捞起的黑白照片。看见我这个陌生人,立刻生动起来,围过来看看我是谁家的客人。我走进张学孝家,听说他家有张一百多年的老照片,过去瞅瞅。房子是清末的老房子,光阴把里外刷的模糊灰暗,屋里的老两口同岁,属马,今年该是85岁高龄,但耳聪眼明,声音如老钟暮鼓,一刚一柔,和谐入耳。老奶奶说,年轻时俺当家儿的五尺半高,门顶常被他碰得梆梆响。我扭头一看,那个曾经五尺半的老人站在门楣下比划着,沉重的头颅再也挨不到门顶。
发黄的六寸照片里四个人,中间坐着一位老太太安详富贵,身穿对襟大衫,头上挽个麻姑髻,下穿青绉镶花边裤,微露出三寸金莲;右边站一中年男子,头戴礼貌,身穿大褂,右手执雪茄,气宇轩昂;左边立着一位年轻貌美女子,手拉一个胖乎乎的小男孩,小男孩右手紧紧揽着一本书,怕是被人夺去似的。照片弥漫着旧时光,在夏天的热烈里,一些往事重新醒来,似乎诉说着一个潮湿、凄迷的百年秘密。
老太太是张学孝的奶奶,生于清道光年间。1911年,信阳潢川人士杨鹤亭到许昌南门内三元宫开设悟真照相馆,开业大吉,热闹非凡,在许昌开烟厂的张学孝的三伯张景放下手头繁忙事宜,带着自己的老母和妻儿前往,留下这张充满时代印记的老照片。那时候,能照起像的也只有达官贵人、绅士商贾,因此张学孝说起这张相片很是自豪,眼里亮了又亮,有点晕眩。
小男孩叫张学忠,是张学孝的堂哥,自小聪明伶俐,辛亥革命后,被送回老家张布郎庄,先是跟着曾是清末秀才的爷爷读书,再被送进附近国立三郎庙小学,成绩优异,后被保送到国立郏县二中读书,积极活跃,在校园宣传抗日救国思想,是个进步爱国青年。1941年皖南事变,国共离析,张学忠因靠近共产党被当局开除学籍。那年正月,张学忠的爷爷因病辞世;四月,他悲怨交加,一头栽倒在爷爷坟头再没起来;八月,父亲张景也撒手人寰,一年内一个家族相继走了三代三个男人。一个家庭从此人去脉断,空留下这张沧桑浸染的百年老照片,听来让人唏嘘。
我先前曾向陪同的人员问起张布朗庄村名的来历,回答说“布朗”可能是某个时期被册封的官职,此人因做官而被村人作为村名纪念至今,但我查遍史料并无记载。当下又问起张学孝老人,他说,不知道,不过你去问问我哥,他今年112岁,应该知道。我惊诧万端,在这个偏僻小村,84岁已经很稀罕了,还有百岁老人?
112岁的老人叫张学礼,是由他当秀才的爷爷给起的名字,我一下子想起,刚见过的84岁的老人叫张学孝,那个早逝的热血青年叫张学忠,名字里都有个“学”字。在动荡不安的年代,他们的爷爷毫无顾忌地给自己孙辈的生命里注入忠孝礼仪,该是天澈地灵的小村谆谆的教化吧。问起张布朗这个人和事,他告诉我,记忆里,他只知道张布朗有个弟弟叫张布肖,具体做什么,上辈人也没说不清楚。看来,布朗是布肖的哥哥,张布朗和官职无关,他一定为这个村庄做出过某种重要贡献的人,他才在村民的口口相传中转化为村庄的名字,千百年来,为世代村民仰慕和铭记。
我拉着百岁老人光滑的手,仿佛拉住一个世纪的光阴。走过112年的老人了,如今还听得见凤吹草动,看得见我来。这辈子,他都和多少个人说过话、究竟经历过哪些喜怒哀乐的事情呢?他脸色红润,孩子般好奇,专注地听我说话,不停地颔首微笑。
“你家住哪儿?贵姓?”老人的女儿问。我说老家就在咱庄西面,我姓郭,父母一直在外工作,所以打小我就住在城里。我提起我父亲、大伯、三叔的名字,她睁大眼睛,惊喜地说:“哎呀,我们有亲戚呵,他们都是俺表叔,你该问我爹叫表伯呀……”一句话惊呆了我,瞬间成了时间的雕塑。
原来,我们是亲人,苍穹下有割舍不断的血脉,如一棵棵大树,根须相连,在彼此的村庄里绵延,看看已是绿茵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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