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梧桐的故事
盛夏的日子,中午时分。瓦蓝的天空除了那轮明晃晃的大太阳,没有一丝云彩,山间也没有一丝的风,山坡上的玉米林和玉米林里间作的黄豆苗,仿佛全都睡着了似的,静静的一动不动。三五只麦蝉子,说不清叮在哪棵树上,卯足了劲地嘶鸣,参差不齐地拉着一声声长音,似乎比这炎热的夏日还要漫长。
老梧桐坐在半山腰的核桃树下,眯着双眼歇息。他一大早就起床,斜搭着背篓,走过门前挂满露珠的那条山路,去二里外对面山上的庄稼地里给玉米和黄豆除草,玉米已经是大喇叭口期了,眼见着就要抽天花背娃娃,间作的黄豆苗也半尺高了,一个个叶大枝肥的,看得人心里喜滋滋的直乐呵。待到红日东升,太阳照在脸上、身上,明显能感觉到火辣辣地热了,老梧桐估摸着家里的早茶差不多好了,老婆子又该念叨了,于是在拔掉的杂草中选了苦菊、蒲公英、叉叉苗、肥猪苗等一些猪儿爱吃的草料,胡乱地塞到背篓里,用双手使劲地压瓷实了,又用脚狠狠地踩了几下,再装再压,直到背篓冒了尖顶,才双肩背了慢悠悠地回家。
老梧桐五十挂零了,为人忠厚老实。虽然能认得几百号字,可那都是当年学语录时零零碎碎地捡来的,也顺便着捡了十几个阿拉伯数字,捡了一手珠算,就凭这,老梧桐年轻时当了十几年大队的会计,恁是一分钱账务没错过。老梧桐家几代人的木匠,祖辈上还出过大师傅,据说亲手修建了县城的东门楼子,如今还挺立在小县城的八度河边,而且早已成了文物了。到老梧桐这里,自然也是木匠,尤其擅长四合院和飞檐翘角。只是现在修四合院和飞檐翘角的少了,乡里人流行土木结构尺子拐的转角房。不过就这尺子拐,当地会修的匠人也少之又少,老梧桐便免不得要常年四季的给人修房子。老梧桐一家原先住在县城的南边,人们叫南路,南路山大沟深,土地条件差,加上连年闹饥荒,无奈之下,七十年代初期,老梧桐在一远房亲戚的介绍下,举家七口迁到了县城西路。嘉陵江边的半山上,生产队办了个林药厂,老梧桐一家就在林药厂看场子,基本解决了温饱。后来包产到户,场子垮了,老梧桐一家承包了场子周围的几十亩土地,过上了自给自足、悠然自得的日子。
家里的早餐刚刚上桌,老梧桐便到家了。罐罐茶和馍馍。这是西路人的吃法,南路人习惯早上吃散面饭,那是玉米面搅的糊糊,炒了辣椒、酸菜等做小菜就着吃。老梧桐吃了几十年,习惯了。只是到西路来,时常给人帮忙修房造屋,别人家早餐清一色的面茶、馍馍,老梧桐渐渐地也就习惯了,后来家里的饮食便兼有了南路和西路的两种吃法。西路的罐罐茶是在陶土的罐子里熬制的面茶,通常是小麦面的,老梧桐家今年麦子收成不好,所以就一半小麦面一半玉米面熬了来喝。调茶的是焙得干干脆脆的土豆丁和捣碎了的核桃末。今年的夏粮原本长势挺好的,只是后来又被山下的牲口给糟害了,造成严重减收,充其量也就收回了三分之一不到。老梧桐家住在半山上,山势向阳而开阔,也正因了这开阔的山势,山下两个村子的人都在山上放牛,而且是野放,放牛的早上把牛赶到山上就不管了,直到晚上了才上山来找,有的甚至几天几夜、几十天的在山上放着,任牛儿自由地吃草、喝水、露宿,直到需要耕地了才来山上找。这样野放的牛很匪,时常残害庄稼,老梧桐家便是最大的受害者。老梧桐想尽了千方百计,先是设了栅栏、做了栏杆,后来搭了庵棚,可这帮牛一个比一个鬼精,总是神出鬼没的,防不胜防。当然,这里边也有山下的那帮害人的孩子们,时常偷偷扯开老梧桐栅好的路口,故意放了牛进来害人的。后来的后来,老梧桐托人找了几大盘铁丝网,花了半个月的功夫把牲口们最爱出没的几个地方网了起来,可狡猾的牲口不知道是自己还是在放牛娃甚或是放牛大人的帮助下,很快就在没有网罩的地方拱出了几个新的豁口,大片的麦子被十几头牛糟蹋了一夜,第二天天亮了,才被发现。为这事老梧桐没少和山下的人交涉,可西路这地方排外思想重,庄子里的人嘴上答应的好好的,可就是没人真正下了功夫照管牛。答应归答应,糟害依然继续,而且愈演愈烈,俨然完全不记得老梧桐十几年来年年冬天放下自己家里的活路,没日没夜地给他们修房造屋,而且从来分文不取的好处。老梧桐也是考虑到自己毕竟是外来的,即便是自己曾经几乎帮着山下所有的住户修过新房,也依然对谁都还是保持着谦谦有礼的态度,生怕得罪了哪个。
老梧桐叹了口气,左手端起茶碗,右手拿一牙刚在火塘上考好的馍片,吹了口灰,用馍片划拉着面茶,坐在门墩上吸吸呼呼地吃喝开了。老梧桐姓吴,大家叫他吴师傅,人送外号老梧桐。老梧桐的妻子吴婶,也是南路人,一直保持着南路勤俭持家的作风。见老梧桐开吃了,便用老梧桐惯常喝水的那个白底色上印着红色“为人民服务”字样的大搪瓷缸子,抓了一把杆杆茶放在缸子里,又伸手拽过火塘上吊着的长嘴的大黑铁皮茶壶,对着缸子呼呼地充满了滚烫的开水,放到老梧桐脚边。一根根半长不短的茶杆在茶缸子里忽上忽下地翻腾了一会儿,便上上下下地分开了,渐渐地静了下来。
吃过早餐的老梧桐,端起茶缸子狠狠地喝了几口,却猛然间停住了。
“她妈,你看这茶杆杆一个个立着,怕又要下雨了呀”
“不会吧”,吴婶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回答,“这天爷晴得光赞赞的,咋会下雨呢!”
“不行,我得赶快去把剩下的那点黄豆草扯完了,下雨了就来不及了。”老梧桐一边说,一边放下茶缸搭上背篓又上地了。
中饭是搅团鱼鱼,红油辣椒、浆水汤的。吴婶用了拴着麻绳袢的土红色陶罐给老梧桐送到地头来,顺便带了一电壶开水和老梧桐的那只大搪瓷缸子,回家时又背了一背篓猪草。家里喂了三头猪,每天至少需要三背篓猪草,好在这季节,漫山遍野到处都能寻到,给庄稼扯草时顺便弄几背篓猪草更是举手之劳。
中午的太阳毒花花的,吃过中饭的老梧桐坐在地中央的那棵核桃树下,轻轻地哼起了山歌:“一劝小兄郎,好好念文章,吃下那个苦中苦呀,方成人上人。早日登红榜,四海把名扬,披红挂绿多荣耀,光宗耀祖上。二劝小兄郎,孝顺二爹娘,伺候老人福寿长,孝名传四方。爹娘恩情深,辈辈往下疼,八岁送你入学堂,养育你成人……”哼着哼着老梧桐慢慢地陶醉在歌曲的意境里,后来竟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哦…… 喂…… 哦…… 喂…… ” 忽然传来一阵阵急促的喊叫声,老梧桐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是吴婶在喊。原来是牲口又进山顶上的玉米地了。老梧桐搭着手向着身后的山上看,七八头棕色的牛,泛着红光,在玉米地里来来回回地啃着,老梧桐那个气呀,立即就登了喉。从山腰到山顶,平时要走半个多小时的路,老梧桐用了不到十分钟就上顶了,胸腔里的那颗心砰砰地跳,好像立刻要从嘴里吐出来一样。老梧桐在地边定了定神,喘了几口粗气,顺手从一棵野枣树下的草丛里摸出一根尼龙绳来。这绳子是几天前老梧桐亲手放在这里的。那天他把牛赶出庄稼地栅好路口后去了公社。他知道找队里没用,实践也证明过多少次了,真没用,于是他只好鼓足勇气去了公社。公社的史副主任接见了他,坐在办公室的椅子上,端着蓝色的搪瓷茶杯,斜靠着身子听老梧桐讲了情况,半天没有着声,后来说,你怎么没有抓住糟蹋庄稼的牛呢?你没抓住牛,我们找谁去给你赔呢?老梧桐一再解释,说自己不是想让谁赔庄稼,只是想让公社领导给队上打个招呼,希望山下的乡亲们管好自家的牛,别再去他家地里就好了。史副主任又沉默了半晌说,你还是等下次抓住牛了再说吧。老梧桐虽然有些伤心,但还是提前准备了绳子。这不,一番努力下来,还真让老梧桐抓住了一头年岁较大的老黄牛。
老梧桐牵着牛回家,把它绑在了屋后的核桃树下,割了两捆草喂着,嘱咐吴婶说天热给牛倒半盆水喝,然后就去公社了。吴婶劝他别去了,说咱谁都别得罪好了,老梧桐一边答应着一边头也不回地蹒跚着走了。打着补丁的裤子,膝盖处抓牛时摔倒了硌上的泥土已经干成了深深的印痕,那双粗糙的手上满是扯过草后的青黑。
夕阳西下,吴婶从地里拿回电壶和大搪瓷缸子的时候,老梧桐也回来了。吴婶问他话,他没有应声,闷着头去屋后解了牛,牵到山上放了,顺带拿了镰刀,砍了几大卷刺藤,用长木叉子叉着重新栅好了中午被牛拱开的豁口。累极了的老梧桐坐在被牛啃过的玉米地边,望着天空不知道什么时间停在那里的几朵镶着黄边的白云,汗水流过花白的发际,流过清瘦的脸颊,他的心里酸酸的,他又想起了史副主任下午和他说的话,史副主任告诉他,这事不好弄,法不责众啊,实在不行了可以去打官司。老梧桐想,唉,打啥官司啊,咱几辈人只栽花不栽刺的,何苦呢?还不如咱把牛放了,栅栅豁口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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