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赏析:小镇往事
张筱和小峰抵达小镇时,已近黄昏,和往常一样,我们干脆直奔主题,进入了酒场。
我们所说的酒当然是指五十度以上的白酒,可惜晓峰胃不好,只象征性地喝了几杯啤酒。在坐的还有张筱的中学同学栋梁和我的一位堂兄,我们在谈笑之间就干掉了两瓶。本来还可以多喝点的,但我看到栋梁情绪欠佳,怕喝醉了惹出更伤心的事来,堂兄也因血压高,感觉不舒服先走了,我们便早早收场,回到我家接着喝茶、聊天。栋梁比我和张筱大几岁,和我家沾亲,我得叫他表哥,在我记忆中他是很洒脱、很健谈的,但这次一直显得相当低沉。因为他的妻子患肠癌医治无效,于去年腊月不幸去世了。二十多年的夫妻,多少个相濡以沫的日子,说散就散了,现在孩子在外地上学,只留下他一个人和那个空旷的家,还能让他高兴地起吗?这点我和其他朋友早就想到,但谁也不愿再提这桩伤心的事情,也不好再去安慰他,都清楚,对于这么深的创痛,任何抚慰都是徒劳的,就让时间慢慢抹平吧!
我们只能谈些张筱在小镇的那几年我们之间的一些旧事,谈我早年赖以栖身的比现在更为寒酸,却被我们欢声笑语填得满满的小屋,谈张筱为之效力,曾经名震一方的某总公司,谈许多当时在一起喝过的酒和交过的朋友,臂如:红川特曲、陇南春,臂如:柏端良、陈革宁、老窦。我发现,每到说话的间隙,张筱总会双目微闭,不知是在回忆还是在思索,我的大脑里也会放电影般掠过许多生动的画面,我能感受到张筱对这片他曾经抛洒过心血和汗水土地的深厚的情结。他不止一次地说过,小镇是他的第二故乡,这可能是他的由衷之言,因为除了同学、朋友在小镇上等千丝万缕的关系外,他人生中最宝贵的几年也是在这里耗去或流失的,就象我们曾经一起喝干的酒和不远处他赤脚趟过无数次的东河之水。
谈到老窦的时,我们不得不谈谈那条从镇中央通往矿区小厂坝的公路,那条路就是老窦领着他的几十个西和老乡,仅用了公司十多万元的启动资金,然后拖工欠料,顶酷暑、冒严寒,吃洋芋、住草棚,开山炸石,一寸一寸修出来的。当时张筱是公司指派的监管这条公路维修的直接负责人,革宁是他的手下,工程开工不久,由于多种原因,他自己每月几百元的工资都没了着落,但他仍和革宁一起咬紧牙关、勒紧裤腰带,住民工工棚、上民工大灶,硬是坚持到了公路修通的最后一天。记得有一次,我去工地看望他们,在厂坝峡谷那间用塑革布遮挡而成的工棚中,他们热情地招待我。那天天气很冷,空中零零星星飘着细砂般的雪粒,我们就着泡菜喝了好几瓶廉价的红川曲酒,直到醉得一榻糊涂,但酒的热力,最终没能改变几个男人风刀刻过的脸上铅灰色的表情,也没能驱散他们心中的寒意。
路终于修通了,一辆辆满载矿石的大卡车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张筱的人生之路却至此走上了绝境,他感觉自己就像大山深处浮荡的孤魂,而四面云遮雾罩,他已经看不见出路、找不到着落。老窦因为修路工程所欠的责务,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特别是拖欠民工的工资成了他最大的心病,他无颜面对憨实、纯朴的乡亲们,春节期间,都一直躲在工棚没敢回去和家人团聚。直到第二年春天,张筱才在极度的困顿中作出了艰难的抉择,怀着复杂且恋恋不舍的心情离开了小镇、离开家乡,一路南下,展开他无奈中的又一次人生之旅,尽管未知的前途,仍然一片渺茫。
唉!小镇,这个浮满金泊的沼泽,把我的好多朋友都陷进去了。所幸的是张筱最终还是走出去了,革宁后来也走出去了,他们俩几乎是光着身子爬着出去的。唯有老窦走不出去,他可能陷得太深,已经没了退路,自从张筱和革宁离开后,他再也没来过我家,由于小镇太小,我还能经常在街上碰到他,见面,他总是憨笑着抢先给我递上一支烟,并恭恭敬敬地给我点燃,才在我的询问下说一点自己的事情,每次他都不会忘掉在我口中打听一下张筱和革宁的近况。就在前几天,我还遇见过老窦,当时我正在桥头的牛肉面馆默头吃面,他在后面拍了下我的肓膀,等我吃完,才知道他已经给我掏了饭钱,之后我们站在吊桥上聊了一支烟的功夫,我得知这几年他一直在山上承包采矿工程,还比较顺利,欠老乡的工资早已付清,贷款也还得差不多了,只是公司欠他的修路款只要回了一小部分,因为公司已经破产,他也不再指望它了。看着老窦比以前红润瓷实了的脸庞和分手后他依然稳健的背影,我心中惊过一缕缕快慰。
在我和张筱闲聊时,栋梁偶尔也会插上一、两句,而小峰只是在旁边静静地听着,仿^***在听一些遥远而深邃的故事,因为他没在小镇长期生活过,也没有过那段对张筱而言,刻骨铭心的经历。但我想,他可能会从中受到启发,联想起他自己经过的一些事来,可能有几桩会和我们经过的出奇地相似,他一定也会想起一些朋友来,想起他们曾经在一起喝过的酒、走过的路。也许人生就是这样,每个人在学会走路之后,就在不停地走着,一个朋友、一个同学,一座城市、一座小镇,只不过是他们曾经歇过脚的驿站,有的他们还有机会走回去,有的却永远也走不回去了,但这其间仍会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臂如:张筱在小镇上认识了我,我又通过他认识了革宁和老窦,后来张筱到兰州,我又通过他认识了小峰以及好多之前想都想不到的城市里的朋友,有的甚至到现在我连面都没见过,但我能感到他们都在遥远的地方关心着我,让我一个人在这偏避的小镇,再过多少年也不觉得孤独和寂寞。
我和张筱都是喜欢怀旧的人,这可能便是我们这么多年越交越深的主要原因吧!就这样聊着,杯中的茶水已经淡得无味了,不知不觉已近凌晨,我们才想到了休息。因为我家的房子太小,我准备给他们在外面找住处,但栋梁执意要叫到他家去住,我想这样也好,免得他一个人冷清。前几次张筱来小镇,我都陪着去,那时他的妻子还很健康,每回都高兴地做好多菜,偶乐也陪我们喝几杯,看到我们在一起欢快的情景,她便在一旁开心地笑着,现在每当记起她,都是她笑着的样子,那深深的酒窝中仿^***贮满了幸福。其实她和我是同年,娘家也和我在一个庄上,我和她从小在一起长大的。我们庄和我同年出生的一共有十二个孩子,正好六男、六女。公元一九六五年,也是半个世纪以来,我们庄里最丰收的一年,至今被老人们传为佳话。因此,我一直关注着我的这些同年的命运,我一直在想,等我们都老了的时候,如果还能重新聚在一起,最好是在后庄大场边的老柿子树下,不知将会是怎样的一幅风景啊?可惜她已经抛下她的家,离我们而去,再也回不到小时候我们一起捉过迷藏的那个古老的村庄了。
怀着极为复杂的心情,我把他们送到楼下。这时,马路上静悄悄的,只有河堤下哗哗的流水,在向满天的星斗细数着历经的沧桑。看着三个男人高大的身影在昏暗的街灯下逐渐变小,最后被夜色吞噬,我的心中感慨万端。我只能默默祝福着:但愿自远方而来的朋友,在小镇短暂的驻留,能给栋梁清冷已久的家,带去一些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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