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是最痛的隐喻散文

文章 2019-07-16 13:14:42 1个回答   ()人看过

一条清流,从谭神堰楼阴闸口,偷溜出来。一股旁逸而出,于一片洼地,折洄,汇聚,沉淀,久之,竟有了一个形似筲箕的小堰塘。另一小股顺渠而下,转一个半弧,过田,穿地,九曲回肠,融入尖钩子河。

大小谭神堰,窝在山凹,偎着高高的塘坝,宛若一对胞亲,滋养着杨家沟和整个六队。

杨家沟,高而平旷处,散居着杨、徐、彭、郑、盛五户杂姓人家。凹地则是稻田、庄稼地。

小谭神形似筲箕,水质清凌,蒲草蔓生。南哥带了一次,四儿就喜欢上了这片水域。

蝌蚪春游,鲫鱼打挺,黄鳝钻泥,还有蛇果子、芨芨草和叫不出名的草药。毛蜡最有意思,四儿玩了一个秋,还不过瘾。

筷子长的毛蜡杆,一撕开,就露出银白的絮。哈一口气,素素的白,雪花一样,飘呀飘。南哥下工时,总会顺几根回来,陪他玩“火炮”。

洋火一点,飞絮“噌”的一声,像一道飞翔的焰火,燃出老远,即燃即灭。

梦里的焰火,挠得四儿心痒痒。一大早,他撺掇本哥,溜到了小谭神堰。

冰镜的水面,有薄薄的雾气弥漫。

嘎嘣嘎嘣……本哥有节奏地敲着冰凌。

四儿撅臀展臂,费力地勾一枝黄枯的毛蜡杆。

四儿呀!谁在叫魂?四儿手臂猛地一收,身子向后一仰。一双柔韧的手,穿腰而过,一把搂住了后仆的他。哼,又是本哥。

小谭神堰,映出了两张蓬头俊面,一个撅嘴,一个红腮,熊抱一团。

毛蜡杆弹了回去,惊起絮絮的粉。

差点都勾到了,拽啥子嘛!我的笨——笨——哥!四儿尖嚷一声。耳背,腿瘸,脑子一根筋,本哥被唤成了笨笨哥。

回吧,爹病着,我们帮妈搭把手……笨笨哥小声央求。

本呀,四儿呀,你们躲到哪去了?一个女人的哭喊声,破空而至。

四儿他爹啊……妈,咋拖着哭腔呢?

爹咋个了?

四儿一个激灵,撑开三哥的怀抱,撒开小腿顺渠而下。跃沟,跨田,下坡,上坎,飕飕的冷气割着他的脸,生疼。

快些!心里有一个声音催着他。

四儿呀!本儿呀!妈的哭声也催着他们!

一滞一拐,笨笨哥追得急,赶得慢。

两个男孩,一前一后,爬上了老郑家的斜土坡。

少甫,你醒醒啊!一长串尖锐的哭嚎,在老郑家门前炸响。

有细细的雨丝在飞。枇杷树下的天阴暗了,老郑家的茅屋也低了几分。

低低的小磨盘旁,已围了一圈人。妈伏在爹的身上,涕水直流。

一句话没留,你就撇下我们,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咋个活?你好狠心。妈揉着爹的胸口,一叠声地絮语。

甫兄弟,昨儿不都好明得眼的?杨余爸摇着头,叹息一声。

一大早说想吃菜粥,这不,粥还没喝上。妈又一串嘤嘤抽泣。都怪我磨叽,猪呀牛啊,忙了一大早上。矮蹲蹲的彭细妈鼻子也擤得红彤彤的。

哎,人走不能复生。世英妹子,别哭坏了自个身子。彭细妈柔声细劝,拉起妈。

咕咕咕……四儿的肚子叫了,头也哄哄得发晕。

爹,八成是饿晕了?四儿抄起小磨盘上的粗瓷碗,递到爹的嘴边。

爹的嘴冷得似冰。冰冷的瓷碗里,裂成几瓣的菜粥,像一朵萎死的花。四儿双手冰沉,身体打颤,双膝一软,他跪在了竹椅旁。

爹,别睡了,你答应教我编蛐蛐儿的。笨笨哥也跪在竹椅旁。两兄弟嚎哭起来。

崽们,别哭了。彭细妈一手拉起一个。

大男人出把劲,把甫兄弟送回堂屋。盛老大环顾一圈,率先扶起爹的头,几个精壮男人也伸出了手。

爹硬邦邦地平摊在几个男人的手中,毫无知觉。

别,弄醒咱爹。四儿打着摆子,口齿不清。

世英妹子,咋不见你家老二呢?彭细妈追问。

鸡叫头遍,就去县城卖蒲蒿,给他爹买点药。他有跟盛大哥请了假。妈低泣着应声,进了堂屋。

甫兄弟家刚迁回来,也没个积攒。拜托大家,粗粮细面,铺笼灶被,有啥出啥。

那,他到底不一样,坏……徐老头拢着双手,咕哝着。

我爹,不坏,是好爹。四儿一下急了眼,就要扑上去。彭细妈一把拦住了他。

不偷不抢,跟坏沾啥子边?不帮衬也别瞎叫唤。杨余爸慢吞吞地补了句。

咋架了?甫兄弟老大在海军舰队,他家就和我们一道的,也是军属。有事,我这个小队长扛着。盛老大狠狠地剜了徐老头一眼。

上头的话,就是个屁。老娘不怕。我先舀两斤油来。杨余妈头也不回地走了。

我家磨了汤圆粉,送五斤过来。徐二婆娘话音一落,也走了。

年关了,谁家不备点年货?彭细婆,你先顺几把挂面和十斤米过来。盛老大又附耳跟婆娘嘀咕了几句。

我家新添了碗碟,担过来借用。徐老头也回过味来。

大家各回各家,我去队里报信。棺材板,可是个难题。盛老大迈出门槛,一见呆立的四儿兄弟,就顺口吩咐:

本娃抱柴火,找火盆生火。四儿去请你幺娘,买些香纸。他在军绿棉衣袋里掏了一阵,翻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往四儿手里塞。

道谢了。从偏房出来的妈抢过纸币,又递了回去。推让了一回,妈扁嘴说,盛大哥,算我们娘儿借的,还烦请盛大哥做支客先生。

妈褪下银镯,和着纸币,塞进四儿裤兜里。不论换多少,叫你幺娘当了便是,将就着买些香纸,扯几尺白布。妈回头扫了一眼堂屋,眼神划过一抹哀绝,深吸一口气,换上了一副当家人的神情。

勒着裤袋过日子,哪家都紧巴巴地。这回,要劳烦大家了。妈冲着众人一连声道谢。她的唇在打颤,她的身体也在打颤。

四儿也扭头看爹。

爹躺在一床破絮上,睡着了。

爹的黑胡须,像一个醒目的一,白描在讯白的脸上。

初春时,爹娘带着四儿兄弟回老家,秋分时,幺娘,也嫁到了郑家坝。

一逮着机会,四儿和本哥,走十里路,翻两座山,就溜到幺娘家去了。

做了女人的幺娘,总在忙。半个幺娘,被家务和贫苦夺走了。只剩下半个幺娘,亲着他们。

这之前,四儿和本哥寄养在遂宁娘家,与幺娘、外爷外婆朝夕相处。四儿最亲幺娘。她的怀抱,柔柔的暖,有一股清香。

冰雨打在头上。四儿在山间小道上奔跑。他越跑越快,高一脚低一脚,银镯烙得他的大腿根生疼。一些生疼的旧事就冒了泡。

爹。世代为农。年轻的爹有志向,只身出门闯世界。他逃过荒,读过黄埔军校,当过县大队长,休妻再娶,带兵守城,率部打仗,是遂宁一个响当当的人物。

爹娘的故事,尤其是爹的威风,是从幺娘的口中得知的。

那年大雪,爹妈回娘家过年。爹刚毅又威严的英气,妈银钗朱佩的俏模样,初见时的美好,是四儿记忆的起点。

爹端坐在高凳上,剥花生,喝热茶,谈笑自若。本哥抚摸着爹簇新的大衣扣子,偎在爹怀里。柴火红彤彤的,映得一家大小,个个喜色。四儿远瞅着,把着门框,死活不近身。

大院房外,四儿拎着荆条,一鞭一鞭,在雪地上盖印。银光闪烁的妈,踮着三寸金莲,追过来,追过去,跑得娇喘吁吁,却怎么也捉不住他。他像一条小泥鳅,一下子拱进了幺娘的怀里。两人四仰八叉,滚了一身雪。

爹和本哥站在门檐下,看雪。

世英,你这四儿,烈性,痞得出奇,你得好生管教哦!爹笑呵呵地说,有初,不太适合他嘛。倒是有本,人如其名,安分。爹在本哥的鼻尖划拉了一下。本哥羞涩地笑了,爹凛然的脸也有了暖意。

本哥,自然就偎进爹妈的怀抱。之于四儿,爹妈,都是故事里走出来的人儿,总隔了层什么,使得他难以亲近。

那年的雪,在四儿的梦中,一次次降落。高拔的爹,站在茫茫雪地的深处,朝他招手。爹说,每一朵雪花,和人一样,都有可亲的生命。他正想问个究竟,倏忽间,爹就不见了。

再见时,世事已变。灰朴朴的爹妈,带上他和本哥,辗转了几天,回到老家。

长相似爹的南哥,几间破草屋,接纳了落魄的他们。

一家人好歹团聚了。这个家,日后就指望有南了。爹说。

爹,妈,本弟,四弟,回家就好。南哥汪着泪,一个个叫过来。

就差东儿了。妈一嘀咕,双眼就起了雾。

有东信里说了,他在海军部队,有馒头吃,也有棉衣穿,不用挂念他。让我们从头开始,好生过日子。爹的目光潮潮的,略有愧色。

妈,我睡哪儿?破木床。四儿瘪着嘴,草顶房子,亮瓦灰暗,连个晒坝都没有。

本儿跟南哥睡,四儿跟爹妈睡。人在一起,日子会好起来的。妈搂住了四儿。这一次,四儿没有躲闪。他知道,破草房,是四儿真正的家,爹,妈,南哥,是他可以倚靠的亲人。

南哥,妈,爹,天天出工,参加生产。

四儿和本哥,四处游荡。门前的枇杷树,屋后的紫竹林,山上的小卵石,坎下的小清塘,小谭神堰的蝌蚪、鲫鱼、泥鳅、蒲草与南山坡的松木、青冈钻儿……小夹皮沟,处处都留下兄弟俩的足印和笑声。

秋分刚过,爹就病了。枇杷树下,搭一把破竹椅,他合衣而躺,身上盖一件黄大衣。

四儿和本哥也呆在家中,和爹一起。

几缕小蒲草,爹变戏法编一只蛐蛐。本哥也七扭八挽,也编一只蛐蛐的儿子。

爹拿着小炭棍,在沙土上,划拉一个个字。写好,读会,抹去,又划拉新的字。

一,二,三,四,本,初,东,南,甫,英,米,面,油,水……一家人的名字,常见物名,四儿一过心就熟了。

本哥割蒲草编笼子,四儿运细沙练大字,攒劲挣表扬。一天的日子,很短很短。

下工的妈一进屋,爹就夸开了:世英,你生的儿,有本手灵巧,有初脑子好使,有东会带兵打仗,他们一个赛一个,一辈子不会挨饿的了。

有东来信了?妈抿嘴一笑,带兵打仗,还不抵了你?

就数我笨呗,天生干苦力的命。南哥瓮声瓮气地跟了一句。

我家有南能干。有力气,心肠好,人缘也好,又讨女娃喜欢。妈边拾掇晚饭,边絮叨。你若相中了哪个女娃,妈亲自出马。

妈,你扯哪门子闲。弟弟们还小,过两年再说。南哥挑起水桶,担吃水去了。

南哥,要娶媳妇了。四儿打起马灯,嚷嚷着追了出去。

笑音点亮的灶房里,一家子围着八仙桌喝粥,四儿的胃口出奇得好。

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家子窝在正屋,听爹读信。爹长声幺幺地念,四儿就展着脖子数字数,小脑瓜想着穿海军服的东哥模样儿。四儿想得入神,爹却顿住了,脸也垮了下来。

除了五元钱的喜讯,东哥的信有坏消息?

妈埋头纳鞋底,也不吱声。二哥拖着本哥,回了偏房。四儿藏进被窝,把一肚子疑团咽了下去。

一连几天,爹拧着眉,不言不语,似在思考什么重大的决定。

冬至才过,爹就走了。但,少不更事的四儿,不懂得爹的心病,自然也不会明白,之于大哥的命途和一家人的安稳,爹的存在,意味着什么。他只知道,那封施了“魔符”的信,收走了一家人的笑声,也收走了爹的自信,甚至爹的生趣。

帽儿山下,是郑家坝五队。一片开阔地,静立着数十家茅草房。最西边的路口,高高的烟囱冒着炊烟,就是幺娘家。

四儿一溜小跑,冲进灶屋,一头扎进幺娘怀里。

幺娘,我爹走了……上齿咬着冰裂的下唇,四儿逼出一句,就嚎啕大哭。

四儿乖,不哭,好生说。幺娘搂着他,把他驾到灶孔的小凳上,轻揉他的冰手冻脸。

四儿,喝一碗,暖一暖身子。幺姑父捞了一碗稠糊糊,递了过来。

四儿捧着碗,泪吧嗒直落。

大前天,我见他精神还好。姐夫,咋就走了?幺娘的泪跟着下来了。

当了镯子买东西。四儿掏出纸币和银镯,交给幺娘,才结结巴巴地讲了家里的事。

我去遂宁报信,一来一去,估摸得两天。世菊,你买好东西,直接去姐家。白事场上,盯着点。劝姐节哀,你也当心自个儿的肚子。幺姑父穿上半新不旧的棉袄,说走就走了。

身子一暖,人就精神了。四儿跟在幺娘身后,小跑着去了大队供销社。

走好!柜台后那个高颧骨的女人,泪汪汪地道别,塞给四儿一把硬糖。

妈的镯子没了,幺娘的空背篓却装得满当当的——一堆黄不拉几的纸,一大把香,一卷白布,几包香烟,一斤散糖。

四儿捏着糖果,和幺娘一起回家,心里多了说不清的滋味。

天空高处,有漂游的颗粒,往下坠。

一夜哭声,一夜雪飞。

第二日,屋顶,树枝,草丛,路面,郑家坝的边边角角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

羊肠小道上,南哥挑着担子步步稳走,四儿背着背篓踉跄前行,兄弟俩挨家挨户的化粮。

雪花飘飞,又见炊烟升起。

南哥停下担子,接下四儿的小背篓,两人躲在尖子梁的背风口,填肚子,歇口气。

南哥掏出一个压扁了的馍,又拧开了军绿色扁水壶,递给四儿。

就着温水吃。四儿,别噎着……南哥大口嚼着黑饼,喝几口水。

四儿啃几口干馍,也喝一口温水。南哥,馍馍好吃。

昨儿过河时,脚下打滑,可惜一个馍喂了水,没老三的份了。

南哥疼四儿。四儿怂着红鼻子。

那个徐老头,心肠不好。四儿又怂了一下红鼻子。昨儿他说咱爹坏,今儿又躲起来了。

一个人的好坏,要用良心来量。就说咱爹,他加入国军,落草为民,最后悄悄地走了,全是因为爱。生活中,人和人是不一样的,也各有各的难处。好的人情,我们是要还的。坏的,我们学着忘记。

咱爹,就是个好爹。南哥,等我长大了,总有法子还人情的。

四儿懂事。南哥摸摸他通红的鼻子,以商量的口吻说,我们顺大路走,一路化粮到街上。赶在天黑前,卖了化粮,再打道回府。

四儿在前,南哥押后,兄弟俩顺着大路走去。

雪地上,一长串深浅不一的脚印,向着街市延伸。

第五天,爹出殡的日子。

一口散着木头清香的棺材,停放在堂屋。爹躺在一片惨白中。

南哥的头上,拖着长长的孝帕,立在堂屋门口。拜祭的,进来一个,南哥鞠一个躬,出去一个,再回鞠一个躬。

鞭炮惊响,唢呐声起。

左右各两人,把爹从一片白中捞了起来。

棺材,浅浅的,短短的,容不下一个爹。他们探寻的目光投向妈,做了一个下按的手势。

妈咬住唇,犹疑地摆头,旋即又点了点头。四儿,躲在妈的身后,惊诧的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正在发生的一切。

爹的黑胡须,是一个醒目的一,直而不屈,白描在讯白的脸上。

爹的上半身进了棺材,双腿又翘了出来。下压,折叠,爹的尸身,安放在了棺材中。

棺盖合上了。一阵呼天抢地地尖叫,压过了唢呐的哭泣,妈瘫软得倒在了地上。幺娘和彭细妈,一左一右,轻轻地驾起了妈。

几个白衣人抬起棺材,越过妈,越过南哥,走出了堂屋,走向了坟地。

外面的世界,也茫茫的一片白。

四儿打着软腿,挪到披了雪衣的坟地,和哥哥们站成一排。

祖祖的坟地,五十米之外,有一个深坑。

唢呐呜咽。睡着爹的棺材,沉沉地落了下去。

雪土飞了起来。一锹,一锹,又一锹……

雪花在哭,一朵,一朵,又一朵……

那一夜,大雪纷披的梦境中,四儿飞奔着,越来越近,他一头扎进了爹的怀抱。

雪,是生命最痛的隐喻。爹说得对,每一朵雪,都是有生命的活体,和相契的人一样亲在,可以超越时空,可以横渡生死。

顶一下 ()  踩一下 () 

 

本文标签:

[!--temp.ykpl--]


友情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