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峰下散文

文章 2019-07-16 05:22:40 1个回答   ()人看过

从成都到平武,峡谷的长度令人绝望,深度则让人恐惧。

对于山川,我算是有点见识的人,汽车连开五六个小时都望不到头的峡谷,还是第一次遇见。两岸的山不仅处处高耸入云,还有种地老天荒的架势。不仅不让人聚居,也拒绝你攀爬。那些绝壁上的植被,基本是风和鸟类帮着播种的吧,灌木搂抱着乔木,藤本植物又纠缠着灌木,就算是猴子也不能从容悠游吧。

河流比路面还低七八米,但声势喧腾,河床里满是高低不平的巨石,水流不时被撞击成碎沫,收捡残肢拼凑成形后继续踉跄前行,没走两步又是粉身碎骨。名字记不住,反正是涪江水系的支流,每走到一个大分岔口,就会改名更姓变成另一条河。

山腰上凿出的道路弯来绕去,弯拐得不算太急,但右上方不时惊现泥石流的遗迹和隐患,许多大石头坐姿极不舒服地埋伏在松软的斜坡上,随时都有可能失去耐心排山倒海冲下来一样。

这时才明白2008年汶川大震时不理解的一个问题,为什么泥石流一发生峡谷里的城镇就会与世隔绝,直升机都不敢贸然闯入。

离北川很近的平武县城也是坐落在这样的深山峡谷里。县城的地势相对平缓些,不过也有着深山小镇的冷清,晚上九点不到街衢已阒无人迹,就算是白天也形不成熙熙攘攘之势。阳光从山垭口经过漫长的距离艰难地照射下来,落到地面已热力消散,只剩下光。街道一块暗一块亮,人和狗都喜欢站在光柱里发呆。

能站在平地上发呆就算是城里人,平武的十多万人口大多散布在大山的腋窝里和脊背上。

见缝插针一样做房子,虎口夺食般种粮食。房子和旱地的倾斜程度动辄超过45度,让我总担心,当地人的日子是否很容易失去重心。

到成都接我的羌人六的家在峡谷内的河边,他说,2008年5月12日那天,河对岸的山峰烟尘滚滚,河流都因此改道,河这边却没有多大损失,后来知晓,青川地震断裂带正好从对岸穿过,位于这个地震带上的南坝镇损失惨重。

平武县城在那天损失也不算太严重,那天下午,阿贝尔的妻子刚离开家去单位不久,他就感觉到地面剧烈颠簸起来,像有体积惊人的怪兽在地底奔腾。他逃到屋外,却不知是怎么逃出去的,事后对那个瞬间完全失忆,只记得当时脚上剩下一只鞋子。看看对岸女儿的学校教学楼没倒,妻子单位的办公楼也安在,他很快就镇定起来,拿着相机去记录大地的伤口。他是把绝大多数时间和心力都献给了文字的写作者,对这片土地爱得比一般人更深彻更隐痛。

阿贝尔在平武生活了四十多年,记忆中每年都有一两次小地震,因为这个原因,平武的房子都还是有一定抗震级别的。他说,对于地震和它的孪生兄弟泥石流,当地人其实没有外人想象的那么害怕。

同成都平原以及我老家的鄱阳湖平原相比,峡谷里的土地堪称不宜人居。事实上这一带秦汉时就被纳入行政管理,此地虽缺少水田和平畴,但森林资源丰富,金矿、锰矿也储量不菲,这些,足以吸引人在险境中坚韧地活下去。

可能是习惯了,对于生存空间的逼仄倾斜,当地人的感受也完全不像外来者想象的那么强烈,所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也许,把这些习惯了走山路,在陡峭的斜坡上耕种的人迁移到平原湖沼间,他们反而会有脚下打飘的失重感吧。

虎牙乡有近半居民是藏族人,他们和汉人通婚杂居,栖居在海拔2000米左右的山脊上。屋子基本是二层木楼。因地势的阻隔,房子和房子离得很远,高低错落,极少有两户人家挨在一起的,和邻居打个招呼要对着山上或山下使劲喊。

每家房前屋后都种着玉米、土豆、萝卜和其他一些家常蔬菜,门前大多有水泥砌的晒场。

我探访过的一家,男人是藏族,女人是汉族。我没记住丈夫的藏名,那张棱角分明黑红刚毅的脸至今仍在眼前晃动,他的儿子也一样,浑身透着一种藏人特有的朴拙的剽悍。

阁楼上储存着半楼的玉米棒子,晒场上摊晒着七八只硕大的南瓜和一地剥下的玉米粒,说是准备给猪吃的。猪卧在一堆干枯的驼色玉米杆叶中,就像人睡在松软的席梦思上,舒服得睁不开眼,嘴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嚼着玉米。

在我居住的南昌,一根煮熟的玉米棒子要卖两三块钱呢,在这里却是喂猪食,这更加印证了前面的判断,所谓生存环境的优劣,从来都是相对而非绝对的。

最具联想空间的设施在地上,四条矮脚长凳围着一口和地面齐平的大铁锅,锅的上方吊着吊罐,吊罐盛着水或煮着豆角;锅里烧着硬柴和炭火,灰烬中则煨着土豆和青稞做的馕。冬天这里是全家的中心,来了客人也往这边请,一边吃东西唠嗑,一边观赏火光在每个人脸上的诡异舞蹈。

白马藏族乡离县城比虎牙乡更远,路也更窄更陡更险,一百公里左右的路途汽车要吭哧三四个小时。

两边山上的植被更茂密,到处是被寒霜漂染过的枫树、黄栌、槭树、栎树,金闪闪红灿灿的,这里一团那里一簇由里向外喷溅开来,丰富着青山的色彩。

一直牵动我目光的,是远山之巅的一片粉白,一问,居然真的是积雪。季节还是深秋,这边的山上就有了厚厚的积雪,这是我在江西和其他丘陵地带没法见到的。

同行者说,深涧里的水,就是从那些雪峰上奔流下来的。

途中的一个水库,水面碧绿得像是一块硕大无朋的翡翠,纯度高得让你不忍在岸边迈步扬起灰尘,似乎一星点的尘土都会玷污了它。

朝着雪峰进发,海拔越来越高,人烟越来越少,牦牛、马匹、黄羊星星点点地散落在山坡,半天才挪一次脚以证明那不是一幅悬挂的画,但始终见不到放牧者。它们的主人是定居在雪峰下的白马藏人,他们养牛羊比种庄稼还省心,平常就丢在山上放任自流,每过一两个月上山过过数,总数大抵相当就行,需要使用和出售再来山上牵。这里没有盗贼,牛羊马群一般只会增加不会减少,增加的是新出生的小犊子。

道路的尽头是海拔3000米左右的王朗自然保护区,和九寨沟一山之隔。这里属于全球生物多样性核心地区之一的喜马拉雅——横断山区,保留了完整的自然生态系统,其原始性、多样性、稀有性举世罕见。国家一级保护动物除野生大熊猫外还有金丝猴、扭角羚等7种。植被以冷杉、云杉、红杉为主,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箭竹。杉木中紫果云杉最多,平均树龄400年左右,每一株都有着刺破青天的伟岸气度。

早在1965年,此处便成立了中国第一个野生大熊猫保护区,因此人工破坏较少。

这里的森林有种真正原始的气息。地表和树干上到处蓬勃着绿苔,苔藓又厚又长,长势好得像是已经失控。地表松软潮湿,覆盖着腐土和植物的尸体,有些地方还保留着有蹄类动物的脚印和粪便。保护区的动植物基本可以颐享天年,再长再粗的树木倒伏在地后也没人去管,成为小动物们的天然桥梁。有的浸泡在水里,一半已沤烂,一半还在给木耳提供舞台和养份。

森林里的水洼或绿或蓝,美得像颜料染的,只是凉得扎手,里面也鲜见鱼类。

这里已快到雪峰脚下,但山那么高,又有箭簇一般的云杉林护卫着,越往前越感觉不可企及。就站在山脚仰头观望,不时有风搅动山洼的涸雪,扬起一层白色烟雾,和天上的白云混淆在一起,让你分不清哪里是云哪里才是雪雾。

气候也是瞬息万变,刚才还天晴,突然就飘起雪花。一成不变的是雪峰的庄严,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们都是那样洁白肃穆,让你忍不住想到那个宗教徒爱用的词——圣洁。一些雪山常被人当做神山来尊崇,恐怕也是出于这种情结。

人类若是每天和这样的雪峰相对,内心也会变得纯净简单吧。

白马人不信佛教而信奉苯教,他们把每个寨子后面的山供作神山,视万物皆有灵,不随便冒犯。他们居住的杉板房也体现着人和自然的和谐,房子依山而建,屋顶呈“人”字形,上盖岩石做成的瓦片,房子的主体用材是木料,上面彩绘着颜色鲜艳的动植物图案。房子共三层,下层圈养鸡、牛、羊、猪等禽畜,中层住人,上层堆放粮食。

和祖先一样,白马人迄今仍以农耕、畜牧、采集为生,农作物有青稞、玉米、荞麦、洋芋、豌豆、燕麦等,火麻是重要的经济作物,可织布做衣。他们的日常生活离不开歌舞,人人都会围着篝火跳舞,人人都是原生态歌手。嘎尼早兄妹三人的白马组合前几年还获得过全国歌唱比赛的亚军,弟弟和妹妹被总后歌舞团特招进京,嘎尼早已婚,就留在山寨做旅游公司的董事长。

晚上吃烤全羊喝白马寨自酿的蜂蜜酒时,见识了嘎尼早和其他山寨女歌手的歌声,是最适合银铃这个比喻的那种音色,尖细而圆润,穿透性极强,适合在高山峡谷间传播。

因为坐得近,也因为嘎尼早的成名与南昌有关,还到江西很多城市演出过,交流就比较随意,得以看到她更家常的一面。她脸型和五官很像欧洲古典美女,性格却是白马式的豪放。言及在外地演出遇到骚扰时的对策,她大度而自信:如果是语言骚扰,他黄我就比他还黄,让他自愧不如;如果他借故勾肩搭背,我就用更大的力夹住他的肩膀让他知难而退。

她这个所谓董事长,其实什么都做,唱歌、做饭、扫地、端茶,和城市里的公司领导完全是两个概念。

因为嘎尼早,我并不怎么担心旅游开发会破坏这个民族的天性。他们对于本民族的文化和血统有种内在而自然的尊崇,即便那些已在现代都市工作生活多年的白马人,也不容易被其他文化同化。

白马有个素质全面的汉子,出山后一路打拼,现在已是某地级市的最高领导,他女儿并未在山寨生活过一天,在城市出生长大,学识和事业都有着很高的起点,认识和交往的年轻人基本都是汉人,可等她到了谈婚论嫁时,多英俊多优秀的汉族青年都吸引不了她,似乎是听到了血脉里某种神秘回声的指引,最后认识并爱上了一个仍生活在寨子里的白马小伙子。

这个正在上演的公主与灰小伙的爱情震动着每个听到它的人,由此你就不难理解,一个全国总共才1万人口,平武境内3000多人口的小民族,何以在雪峰下的贫瘠峡谷繁衍数千年而不亡,在民族融合的浪潮中淘洗数百回而不衰。他们虽没有文字,至今仍沿用着祖先传下来的语言,他们和外界交往时用普通话,回到家里仍说白马话,从大人到娃娃全都如此。

据费孝通等一些专家考证,白马藏人其实并非藏族,追根溯源,是发源于甘、川、陕交界处的古老氐族的的后裔,司马迁在《史记》里就有相关记载。撇开历史上一些约定俗成的种族划分,他们应当算得上中国的第57个民族,而非藏族的一支。

仅就服饰而言,他们也与藏族不同,服饰以白、黑、花三种袍裙为主。不论男女,头上都戴一顶圆顶、荷叶边由羊毛压模后制成的白色毡帽,并在帽檐插上一支或几支白色雄鸡的尾羽。白马人喜欢佩戴贝壳做的小饰物,女性胸前还挂着白玉般的鱼骨牌。嘎尼早说,骨牌是防止胸部走光的,不知是真的还是笑谈。

不解的是,一个山地民族,为何如此钟情海边的贝类?是缺什么就爱什么的补偿式审美,还是他们远古的祖先,保留了对大海的模糊记忆?说到底,喜马拉雅山系原本就是大海的领地。

雪峰下的秘密还有很多,平武宣传部的冯部长是位女性,闲谈中她提到一个女性都比较敏感的话题,被我旁听到。上一次县里搞的健康调查发现,白马的女性基本没有得妇科病的,后来听说,她们从小就服一种祖传的草药,从山上采的,至于草药的具体名称和配方,外人无从细究。

白马寨的昼夜温差有十多度,客房也相对简陋。晚上没睡好觉,离开的那天早晨起得特别早,到摇曳着野棉花的河边散步。一匹未成年的半大马驹从晨雾中踱出,甩着尾巴吃草,我想走近去拍照,它斜睨一眼,后退几步,我停住,它也停住,继续吃草。这时才意识到,它其实是匹不亲人的放养马。

显然没有家养马那么漂亮,鬃毛和尾巴都粘黏成条索状,皮毛也不甚光亮,让我想起城市里的流浪汉。

在漂亮和自由之间,马更喜欢那种呢?

我正以人的自以为是胡思乱想着,那马可能是听到了同伴的呼唤,恢恢一叫,得得得向远处的树林奔去,转瞬没了踪影。

其时,山腰的秋叶已被朝阳点燃,山巅之上,千年的积雪依然是一派高远的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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