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祖母手心里的叶子散文
父亲在时,我觉得世界温暖而牢靠,父亲走了,世界仿佛现出真面目,冷寂而空旷,充满着神秘和未知,浮着的人像一片叶子,起风就会被吹走,不知会落到何处。我天生是个野孩子,失去父亲,没了管束,却安分下来,不再偷偷下河游泳,不再到田野上放火,也不会溜到别人家的地里摘黄瓜,只是孤单地走出村庄,走到寂静的旷野中。在儿时和玩伴们爬过的四季青树下发呆,看着小小的褐色的蜗牛,浑身沾满着粘液,在油黑的树干上爬动,它们不知愁苦,自在而安逸。粗壮的树干分成两支树杈,墨绿的阔叶织成了一把撑开的大伞,浓荫下的树皮仿佛是永世长存的伊甸园,它们毫不理会一只庞大无比的大虫,瞪着两只眼睛注视着它。微风滑过炊烟四起的村庄、滑过爬满翠绿欲滴的山芋藤的山岗,满世界都是风,满世界都是哀愁,满世界都是为什么。
一棵棵枞树站得错落,身姿袅娜,细细长长,头发浓密而根根有致,像远古时代众神的化身,屹立在我眼前。我站在枞树林中央,仰望着它们,聆听风入松的绝妙的天籁之音,在松针轻微震颤的音响中,我迷醉了,我的心渴望融化其中,渴望整个身躯化成青烟,弥漫在这枞树林里。
阴森森的杉木林盘踞在土丘上的山芋地中间,我在旁边伫立,眺望天柱山。一年中,只有为数不多的日子:譬如天高云淡的秋天,或者是雨过天晴的夏天傍晚,才能清晰地看到天柱峰的轮廓。巍巍耸立的天柱峰像一座城堡立在天边,夕阳西下,暮蔼渐浓,像奇幻的绚丽的氤氲笼罩着村庄、田野、河流、森林……西天落入幻境,我常常暗想,那个城堡里住着神仙吧。或许父亲也在那里。这样的美景不是每次都能见到,而我在乡民归村时,就会傻傻地呆在这里胡思乱想,仿佛在等待上帝显现,告诉我这个世界我想知道的所有秘密。
我或许患上了轻微的自闭症,有时像失了魂的人独处一隅;有时,像个幽灵在村庄周围的田野、山岗、树林里游荡。
渐渐地,我听到在背后想起这样的声音多了:这孩子像他爸爸,瘦瘦长长的。
我以父亲身姿出现在村庄里,像一片无着无落的叶子,飘来荡去。
我感恩我这片叶子,落在祖母的手心里,没有被苦难的风吹走。
有时候,祖母像个神父,传授我生存的经验,当然,不光是语言,更多的是她行动。 父亲在安庆飞机场的劳动中,患上阑尾炎,没钱去市里医院,被迫在茶岭小诊所简陋的房间里做手术。没有彻底消毒的手术刀划开瘦弱的腹部,更大的灾难随之而来。父亲拖着病痛的身体,熬到我九岁时,扔下年幼的儿女、病弱的母亲和年迈的祖母,摆脱了世间的苦难,撒手西去。祖母忍着老年丧子的悲痛,抹干眼泪,依旧微笑带着我们生活,在没有经济来源的情况下,祖母像会变魔术似的,总会“变”出钱来,勉强度日。
稻子收割了,她驮着一袋米,带着我,到镇上,挨家挨户笑盈盈地叫卖。
:”大嫂!刚碾的新米要吗?五毛钱一斤”。
:”大婶!新鲜的大米,商店买不到的,五毛钱一斤,买点吧?!”
豌豆壮实了,清晨,她喊醒我,叫我陪她去街上卖。
祖母用这些钱,买些火柴和盐,在双抢季节,买些海带、干鱼……于是,我们从烈日炎炎的泥田里拖着极度疲惫的身体回到家,饭桌上摆好了可口的下饭菜——辣椒炒干鱼、美味的海带汤。
在她的带动下,我学会了摘山芋爪,装虾子、黄鳝、泥鳅,上街兜售。
祖母在临终时,带着无限的放心不下的惆怅,把我喊到床边,拉着我的手说:“传说:人死去,会变成蛇虫蚂蚁蝴蝶回家看看,如果你在家里看到奇怪的动物,千万别打,我会在天上保佑你一辈子!”
祖母乐观而坚韧的精神深深感染了我,她那充满爱的灵魂,温暖而芬芳,渗透到我的灵魂之中,或许她的灵魂的河流流入人类灵魂的海洋时,一直牵引着我,让我看到了大地、光明和美好。我也将这样牵引着我的孩子。也许,人类也就是这样一代又一代,繁衍生息的吧?
我这只落在祖母手心里的叶子,被祖母栽培在泥土里,成了一颗种子,一棵树苗,长成一棵树,开了花结了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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