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阅读:南方有嘉木
徐家祖坟,在蓼盏村的佛手山中。这里原是一片茶园,茶园外沿,是一大片一大片的青青翠竹,早春阳光从中穿过,倒像是沾了露似的,染着绿色的了,斑斑驳驳,又映在新土坟上。
有鸟声在叫。细细瞅了,茶蓬开了白花,微乎其微地动弹,鸟儿在茶蓬的心子里。张继科久久地凝视着新坟,眼花了,想:这是一个大茶蓬,外婆就是茶心里的鸟儿。
张家世代吃茶叶饭,徐家亦是做茶人家,入殓的时候外婆的左肩上放了一包平水珠茶,那是她最爱喝的茶,茶滚圆,墨绿,饱满,有棱棱金石之气。
她总是捧着一只粉彩盖碗茶盏笑眯眯地喝茶,而张继科从来不喝珠茶,嫌珠茶太杀口。外婆也只是笑着说:“珠茶好,吊精神。”
她的右肩上放了一包杭州龙井茶,是张家头号的狮峰龙井。
“茱萸出芳树颠…鲤鱼出洛水泉…白盐出河东…美豉出鲁渊…姜桂茶荈出巴蜀…”张继科低低地哼起了外婆教给他的茶谣。
“囡囡啊,你要记住我们喝的茶都是古巴蜀出来的。”他窝在外婆的怀里。
“茶香宁静却可致远,茶人淡泊却可明志。做茶,首先需得惜茶明茶,心思不可出一点错。”他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这群山中的茶坡,还将继续绿下去。只是那个带着老花镜,拉着他的手教他念茶谣的外婆终究还是变成一只鸟儿飞走了。
丁宁是来徐家随丧仪的,丁家亦是满门皆茶,与徐家是世交,更是和张家并称为“杭张闽丁”。她有些认床,一直不得入眠,索性披了衣信步走到院中,七转八折见一处边门。边门没有上锁,往里一瞧竟是一宽敞的场院,七七八八晒满了竹匾,还有不少石灰缸斜着放置。
作为丁家家主的长女,她只一眼便知这是徐家做茶的主院,丁宁正准备退出去,却瞥见一个茶筛被孤零零地丢在地上,她走过去用两手把它竖了起来。
她并没有想到她会隔着茶筛的细孔看到一个男人的后背,那被筛孔粉碎的背影,像一把伸弹自如的剑,透着凛气又埋着彻骨的孤独。
丁宁有些慌乱,茶筛掉了下来发出声响。那个男人回头,声音喑哑:“谁?”
她自知躲不过,走出来咧嘴一笑:“是我,丁宁。”
张继科的鼻翼像蜻蜓翅膀颤抖起来,在空气中捕捉着什么。他眼中的亮点一闪即逝,他的声音很轻,像蒙着天鹅绒,很好听。他朝着她举了举手中的酒壶,“好久不见。”
丁宁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在他身边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酒杯嗅了嗅,撞上一股辛辣酒气,应是拿樵山老窖兑的烧酒,酒脚出的不干净,只求一个烈。
她笑着挪愉:“没想到号称“茶刁”的张大少对酒倒不挑剔。”
“只要能醉人就是好酒。”他的眼睛因为酒气蒙上潋滟的光,很无奈地一笑,那里隐藏着一些难以言传的酸楚,还有无法弥补的过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遗憾。
两人自小相识,始因“杭张闽丁”的赫赫声名,都是会走路就开始蹲在茶坊里替师傅烧火,从小就是要按照要成为家主接任人而培养的,无论是选茶、制茶还是冲泡都有名师教授。虽不常见面,却因这成长轨迹和家世背景相似多了一丝惺惺相惜的味道在里面。
认识张继科的人一向觉得他是个自信心十足的男人,甚至因为极度地缺乏感情色彩而活得内心世界风平浪静,最疼爱他的外婆走了,他也只是站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不发一言,用极烈的酒麻痹着世代品茶遗传下来的天生极强的感官。
但丁宁明白,一个能制好茶的人,其内心的丰盈程度怕是没有几人能及。
她利索地用巧劲夺过了张继科手里的酒壶,斟满了两个酒杯。一杯递给张继科,笑得洒脱:“干!”
没有下酒菜,没有交谈。两人由着北方老高粱辛猛的路子顺着咽喉直冲进了肠胃之中。
两人平日都不饮酒,应该是真正制茶的人从不饮酒,饮食也清淡,这样不过是为了炒青时能捕捉到那一个香气全盛的时刻,品茗时能尝出舌尖上最微妙的一丝跳跃。
是初春的风了,玉兰树的大叶子刮不动。黑夜重得很,黑夜框在高墙之中,风吹不动。
这烧酒确实烈得很,丁宁只抿了一杯便酒意渐起,张继科一双眼睛映着桃花般的红,不停地絮叨着,已是醉得有些厉害。
“丁宁,我刚开始学炒茶的时候炒大叶子茶,父亲舍不得让我炒那明前的嫩芽,只让我生火,我不服气啊,我就趁他去茶园的时候,偷着炒,杀青的最好时机往往就在那几秒钟,当时哪有手感,理所当然地糊了一锅。我倔劲儿也上来了,就将那茶场的晒青收下来一锅一锅地炒,结果都失败了。”
“那是张家开始做茶以来唯一没有出本家独号龙井的一年,因为全败我手里了。”他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我父亲大发雷霆,罚我整整跪了一晚上的祠堂。”
“张伯伯罚得可真轻,要是我儿子毁了十亩老茶树才能出二两的茶,我非得跟他断绝关系不可。”丁宁晃着酒杯,嗤嗤地笑。
“女人心都这么狠吗?”张继科嫌弃地瞥了丁宁一眼,“还有后招儿呢,他扔给我一瓷罐我炒败了的茶,勒令一年内不允许我喝其他的茶,你也知道,像我们这种几岁就开始呷好茶的,嘴巴早就被养刁了,怎么喝的惯那白开水。”
“不让我喝茶那可是要了我的命呢。”丁宁托着腮听得津津有味。
“是啊,结果那糊苦得要命的茶反而成了我的宝贝。不过喝久了倒喝出来一番滋味。我外婆常给我说一句,谁为荼苦,其甘如芥。我原来一直不懂,后来我懂了…我懂了…她…却走了…”他叹气叹了一半又停住,随即陷入压抑的沉默。
停了杯,黑夜更重了,只听见两人的呼吸声。丁宁忽而冒出一句:“张继科儿,你能帮我摘一朵玉兰吗?”
他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那一树玉兰仍是开得繁盛,张继科又侧过头去看丁宁,她的眼睛像是柳叶中的星。他未应,只慢慢起身,一只手去够玉兰树枝,挑了一朵开得恣意的,像摘那茶芽似的用指甲轻轻一掐,一提。
“喏——”张继科拿着花转身,却不见丁宁。
“这丫头。”他刚想把玉兰往桌子上一扔,却刹的想起她那双笑眼,又转其把它好好地拿在手里。
等了一阵子,丁宁又出现在茶场。她将一套茶具放在桌上,张继科认得那是徐家客房里一直备着的青花杯盏,丁宁又掏出一个小锡罐,往壶里放了些茶叶。
茶滚圆,墨绿,饱满,有棱棱金石之气。张继科说:“你知道我从来不喝珠茶的,太杀口了,我去拿我房里的龙井吧。”
“正要杀杀你的口呢。”丁宁不由分说地往里冲滚烫开水,“龙井能熬得过夜去?”
他苦着脸,抿了口茶,又酽又浓,香俗得很,精神却为之一振。
“怎么样?”丁宁也给自己倒了一杯,细细地啜着。
“我从不知外婆家的客房里竟也会备着平水珠茶。”张继科拿起丁宁放在桌上的小锡罐看了看。
“不是不是,这个是我自己带的,我认床,总睡不好,怕第二天精神不好误事,就喝这个。”她不好意思地别了别耳发。
“珠茶好,吊精神。”她又添了一句。
“珠茶好,吊精神。”
张继科正摩挲那个小锡罐上刻着的不易察觉的“宁”字,听到这句话,猛然抬起头,他的脸色变了,原本波澜不惊的眸子里全是痛苦。
张继科再也忍不住了,眼泪顺着掉了下来,被他封存起来的亲人离去的痛终于冲了出来撕扯着心肺。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上,鲜血淋漓。从外婆离开到下棺的这段时间,他从来没有哭过,也许是心里有个声音在提醒他,你哭了,她就真的走了。好像就这样硬扛着,终会发现这只是一场梦。他就这样待在徐家茶场,不愿再炒茶,甚至不愿再碰茶。外人只道他沉郁了几分,却不知道他喝着酒睁眼到天明的木然。
那个远去的慈祥声音和身边的清亮声音和在一起在他耳边不断交替着重复,终于击破了他那道竖起来的高高城墙,逼得他丧失了控制眼泪的能力。
丁宁被张继科突如其来的痛苦神色吓了一跳,随即又想明白过来,徐家老夫人,最爱的就是平水珠茶。她懊恼着自己的粗心,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凭借着本能轻轻抱住了身旁压抑着哭泣的男人。
张继科双眼模糊,只感到小小的臂膀拥着他,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一块木板,他抵上丁宁的肩,把内心藏着的脆弱一下子倾洒出来。
“每年…来外婆家…都是我最快乐的时候…”
“小时候手嫩,炒青的时候总被烫,外婆会拉着我的手细细地吹。”
“她说…囡囡不痛,外婆给呼呼。”
“我炒败了茶,她也从不骂我…”
“只说…囡囡以后炒好茶给外婆喝好不好?”
“外婆…囡囡痛…”
“外婆你看,囡囡今年就能炒张家的独号茶了…”
“外婆你看啊…”
张继科低低地呜咽着,像只受伤的小兽,烈酒珠茶跟那些回忆混在一起,都在凌迟着他。
丁宁轻轻抚着他的脊背,她能感受到那个不苟言笑叱咤茶圈的张家少主,在她的怀里哭得像个失去了珍贵宝物的孩子,手上还拽着那朵她要的那朵玉兰。那低低的哭腔也揪着她的心,她抱他更紧了一些,将下巴颏抵在他的发旋上,喃喃地说:“囡囡痛,囡囡痛,外婆知道的,外婆知道的。”
他渐渐地安静了下来,终于安稳地睡了过去。
张继科已不大记得清那个无眠的夜阑,他只知道,满院的茶香中,有一个声音,有一个怀抱真正地将他救赎。
张继科第二日就回了杭州,他已耽搁得太久了,吃茶叶饭的人,没有一个不晓得,茶树是个“时辰宝”,早采三天是个宝,迟采三天变成草。
江南又是莺飞草长杂花生树的季节了。杭州今年春来较早,满山的采茶姑娘,正在采摘那形如雀舌鹰爪的黄金之芽。
按照惯例,张家狮峰山上的十八棵老茶树从采茶到成茶全程都需要本家人亲历亲为。
以往都是张父带着张继科做这张家独号的狮峰龙井茶,而今年将是张继科第一次独立去做这镇店之茶,这也是对他以后能否担起张家家主这个重任的考验。
到家还未歇一盏茶的功夫,张继科就背着茶篓上了山。
那一片一片的茶园,从山上泄下来,浓绿得稠凝了,就成了僵在山坡上的绿色瀑布,东一道西一道,挂得满山都是。有的地方,栽得松一些,一大朵一大朵,像沉甸甸的绿花,长在平地上的茶树,斜斜地一溜半躺,像是一把撑开的绿色阳伞,微风吹拂茶山,茶梢就灵动起来。
采摘茶叶,既是茶树栽培的结果,又是茶叶加工的开端,它关系到茶叶品质和产量,也关系到茶树生长的盛衰和寿命的长短。
张家历年来用的都是提手采摘法,手心向下,大拇指和食指夹住鱼叶上的嫩茎,轻轻向上那么一提,而采龙井早有定论,得用指甲,不能用手指,快快地掐采,这才不会使鲜叶发热,损害叶质。
采下的茶叶,一定要是芽叶成朵,大小一致,不带老梗、老叶和夹蒂,这样既不会伤害芽叶,又不会扭伤茎干。
同时,要求茶丛采净,突出枝条的茶芽要自下而上交替采,丛间茶芽要用手挡开枝条采,不同高低的茶丛要蹲立交替采,雨天和露水茶芽要抓把采,晴天要随采随手放入茶篓。不漏采,不养大,不采小,要全部采净。
茶篓也要讲究,鲜叶一下树,就容易失水,还会散发大量热量,所以要用通气好的茶篓。现在这个季节采茶用的高档茶篓,都是一斤到两斤装的,等采中档茶了,可以用三斤装的。等采低档茶时,就可以用五斤的茶篓了。
丁宁就站在一边看,张继科别着一个茶篓,一提一采,手指翻飞,竟也没有一丝犹豫,那一双利眼瞥过去就将那棵茶树的芽分了三六九等。这番功夫除了要有天资,没有十年的不断练习品味是下不来的。
他的手并非太宽厚,却是精悍灵活,骨节有力,还因为长期制茶有些黝黑和累累裂缝。
两人当日是一起离的徐家,只是他回杭州,她该返家闽江。要分别时,张继科递给了丁宁一朵还带着露的玉兰花,新鲜得惹人爱怜,一看便知是刚摘的。
“喏——你昨天要的花。”
丁宁粲然一笑,接过来,拿着朝他挥了挥:“谢谢,有机会再一起喝茶。”然后转身离去。
张继科看见她的发尾随着转身绕出一个好看的弧度,不禁怎的,他竟脱口而出:“丁宁,你愿意跟我去杭州看我做茶吗?”
等丁宁缓过神来,她已经站在了张家茶园最宝贵的十八棵茶树前。张继科已经出了一身汗,不知换了多少个茶篓,粗粗估计,一斤特级狮峰龙井茶叶要四万多个芽头,而张家又要在其中再择“软新”。
杭州的龙井,狮、龙、云、虎,狮字号的龙井是最绝的。而龙井茶树经了一冬煎熬,难免皮硬面枯,初绽新芽只把那陈味儿顶了出来,自然硬新。要弃了那经了冬日的芽头,专收那春日里新萌的,才是正宗,叶面里头绝无冬雪痕迹,才可称上“软新”。明前春茶的形如雀舌鹰爪的黄金之芽已是极品,极品中再选“软新”,茶圈中也只有张家敢做这块牌子。
汗水密密地淌在后背极不舒服,张继科捞起衣摆正想脱了打个赤膊,扫到一旁专注看他采茶的丁宁又不好意思地放下了。丁宁注意到他的动作,长年浸淫在茶园的她转转一想就明了。
她开了口,细细软软:“我没事儿的。”
“哦?”张继科挑了挑眉。
“我是看这个长大的。”她解释道,突然又觉得自己的话有点不对,“我们那儿也这样”,她继续急急忙忙地解释道。
“你们那儿是怎么样的?”张继科倒是起了逗弄的意思。
“茶人们热了打赤膊是常有的事儿,所以没关系,你不用顾忌我。”她低下头,用手不自然地捋了捋头发。
“那我就不客气了。”张继科把上衣一脱,露出精壮结实的上身。
茶园里有些暧昧的味道流转,丁宁定了定神,重新开口道:“要我帮你吗?”可一出口,她又想打自己两个耳光,这十八棵茶树须得张家本家人方可采,不然张家那么多茶人怎会只让少主一人在这儿辛苦采茶,她一个外人问出这句话实在有些可笑了。
“不好意思…”
张继科本有些诧异,可再看丁宁的小脸已涌上了红潮,额上渗出了薄亮亮的汗水,发根应该也是潮湿一片。
他也起了开玩笑的心思:“没事儿,你愿意帮我我感谢还来不及呢,不过要看你愿不愿意送佛送到西了。”
“啊?”丁宁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你也知道张家这十八棵茶树从不经非张姓人之手。”张继科边说边去看丁宁的表情,见她认真地点了点头,又继续开口:“除非…除非…你给张家当媳妇儿。”
张家四代单传…张家媳妇儿,不就是张继科的媳妇儿吗?!
丁宁的脸红得快滴出水了,“张继科儿!你闹什么呢!”她跳起来一把捏住了张继科的耳朵。
张继科也不挣扎,发出低低的笑声,定定地看着她的耳根,在春日的阳光下,薄薄的,红红的,几乎透明的,像一只小兔子。
八月十五。中秋。闽江城丁家庆山茶楼。
一楼正堂内张继科和丁宁双手平举,右手握拳在内,左手平掌在外互行茶礼,而后分列两旁。
“今日我们遵循古法,依宋代点茶法斗茶,所用茶品器具皆为二人各自准备,裁判则由小老儿请来的几位茶学大师担当。为避嫌,我与张兄皆不参与评判。”丁家家主中气十足,朝众茶客行了茶礼。
斗茶,史称茗战,以在打花摇盏之间变换花鸟走兽世间万物而堪称神技,始于唐开元年间,盛于宋代。杭张闽丁,为了争个“茶王”,斗了数百年。斗茶常在八月十五举行,祖上有训:“一斗而终”,即一代人只允许斗一次,上次张丁两家斗茶已是半个甲子之前了,最新一次的对决就在张继科丁宁两人之间,这也是首次有女子站上斗茶台。而那彩头,便是最后一把曼生壶。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之号,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溧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但流传下来的只有九把。
这把曼生壶是一把方壶,色泽梨皮,壶身上刻着:“内清明,外直方,吾与尔偕藏。”
九把曼生壶张家和丁家各占其四,就看这最后一把壶花落谁家。
斗茶分鉴茶、碾茶、煎水、调膏、点茶、击拂及品茶汤七个环节,每个环节由五位评委评定胜负,获胜环节多的一方获胜。
“斗茶正式开始。”
“且慢!”张继科踏出一步,“晚辈想再讨个彩头,不知诸位长辈可否应允?”
“张小子,不妨道来听听。”坐在太师椅上的一位老爷子笑眯眯地捋了捋胡子。
“久闻丁家少主在拼配茶方面颇有造诣,若晚辈此次胜出,不知可否请少主到张家茶庄一叙?”张继科不顾一直在给他使眼色的丁宁,拱了拱手。
“杭张善制绿茶,闽丁岩茶最甚,两方能多交流实乃茶圈幸事啊,我看可行,不知丁兄…”老者拊掌大笑,示意丁父。
“我这个小老儿自然是同意的,就看我闺女意下如何了。”
丁宁骑虎难下,故作镇定地答道:“自是使得的。”说完,便飞了个眼刀子给张继科,张继科嘴角上扬,向着她挑了挑眉,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
“请两位介绍各自茶品。”
张继科揭开案几上的黄绸,青瓷龙罐中正是张家独号“软新”狮峰龙井。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丁宁茶台上放着漆器方盘,红绸盖布上还绣着九凤图腾,抖开来丁家武夷山大红袍引入眼帘。
张家的“软新”狮峰龙井和丁家的武夷山大红袍一向在茶圈被视为头名,不过早已不在市面上流通,在大多数人眼里只是传说中的物件儿了。大红袍的母树一共只有六株,长在九龙窠断崖之上,从清朝起就世代有人看守,采自这六棵树上的茶叶才能真正算得上是大红袍,同时大红袍属武夷岩茶,不似龙井鲜落眉毛,讲究“岩韵”,口感温润饱满,香气层层展开,回味绵长,类似矿物质口味,沙沙的仿佛真有岩石风味在里面。这样复杂的滋味是通过多次摇青、反复焙火,可能经历多达二十道工序。五月采摘的春茶,八九月才收工制成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鉴茶毕。碾茶。”为了不影响斗茶二人的心态,五位评委已将这一环节的胜负写在一个烫金帖子里,帖子被装进一个黄绸袋子高高正挂在一块“饮涤尘烦”的牌匾下。
两人收回茶叶,各自从台下取出一个银茶碾。宋徽宗曾在《大观茶论》中道,碾以银为上。两人运碾如飞,前后细细碾过之后,取出的茶已经变成碎末。
这碾茶看起来像是个体力活,但其实要运用巧劲,碾得时间过长,茶和空气接触得太久,会失去生气,时间太短又很难碾好。
两人又各自取出自己准备好的茶罗,细细罗茶。张继科的茶粉轻轻一罗,就有大半落在了下面的茶盘之中,几个来回就没剩下什么渣滓。而丁宁这边,因为女子力气毕竟还是稍逊,不如张继科碾得细致,不过也是用心极佳,剩下的渣滓虽然比张继科的略多,但也多不了一成,用肉眼根本无法分辨。
第二个黄绸袋子挂了起来。
“请二位准备煎水调膏。”
为了公平起见,煮茶的水都由庆山茶庄提供,真正能分胜负的不过是对水温的控制了。
陆羽在《茶经》中写道:“其沸如鱼目,微有声为一沸,缘边如涌泉,连珠为二沸,腾波鼓浪为三沸,已上水老不可食也。”
张继科和丁宁将水温都控制得很好,同时入水同时出水,几乎无异。
调膏开始。
调膏中茶沫量的多少,跟所用茶器直接相关。
张继科拿出的是一兔毫建盏,釉色黑青,兔褐金丝,还泛着油光。“兔褐金丝宝碗,松风蟹眼新汤”正是咏此茶盏的名句。
丁宁则拿出了一款极品的玉毫盏,引得在场的人都瞪大了眼睛:“这是?!北宋的玉毫盏?!”一位大师径自走到丁宁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毫盏,最后他走回座位道:“没错,正是宋徽宗的那只玉毫盏,想不到啊…”大师的语气中满是惊喜。
两人加入少许沸水开始调膏,张继科的狮峰龙井青中带褐,与茶粉相比稍许黯淡。丁宁的大红袍则要更暗一些,还有些金色的感觉。
至此,斗茶已过半,而剩余三项点茶、击拂和品饮茶汤正是其精华所在。
“点茶!击拂!”丁家家主中气十足道,整个庆山茶楼立马安静了下来,只能听见水在炭炉中沸腾的声音。
两人闻声仍是静坐在此。
张继科先动了,他拿出一个雪青色的宝瓶,注水而入,不作停留便以左手执瓶注入建盏之中,二者相遭于兔瓯面,惊鹭涛翻,而正中盏中,溅起的茶末未出汤面,激荡中茶汤带着金色的氤氲如龙腾而起,似有千百条龙影在这光影流转中不断交替缠绕,有如龙吟出水。
汤水戛然而止,一滴残水都没有滴下,正是张家祖传的绝技--龙吐水。
水一断绝张继科便放下宝瓶,以茶筅摔入建盏令沫不浮,成云头雨脚,淡色的泡沫和深色的茶汤配合,茶面开始呈现万千机变,张继科手腕一抖,茶筅从建盏正中离开茶面,带起一缕凝聚的茶汤,青褐色的茶汤从汤面而起,黄金芒畔绿尘飞,水脉像镀金一般成金龙之形。
“金龙出海!”
“张家的金龙出海!”
全场都沸腾了,爆发出一阵叫好声。
张继科看向丁宁,她自顾自地低着头,用一个竹瓢舀起沸水,准备点茶。
跟张继科方法不同,丁宁并没有只将注水点控制在中间位置,而是先注入正中后,以回旋之法将水线在汤面激起一圈圈的涟漪。随着最后一滴落下,宝瓶置桌,茶筅入汤。
她左手扶盏,略斜着旋转起来,她雪白的手腕与这玉色茶盏惹得人心惊,右手的茶筅片刻不停。玉毫盏的旋向与茶筅完全相反,茶汤旋转速度极快。
如果说张家手法是龙翔浅底,后出九天之上,那么丁家的手法则是从一开始就凤舞九天。
底汤作云晕,细沫形成的凤形眩转绕瓯,又变化出花鸟走兽,山水云雾,虚实之间汤花紧咬盏沿,久聚不散,而后汤面上再次出现一只飞鸟,盘桓上升,羽翼凤身宣告着这只凤凰的涅槃归来!
五位见多识广的大师也按耐不住,早已起身到茶台到二人身旁仔细观赏。
“点茶、击拂毕!”、
张继科和丁宁两人似乎都已入定,在自己的茶台前,自己的一方天地之中,两个人都掌控着各自的世界与对方相隔而战。
龙者鳞虫之长,九似,呵气成云。凤之象也,饮砥柱,见则天下大安宁。
龙凤自古就是中国人最尊贵的图腾,杭张闽丁所代表的可谓是茗战龙凤斗。
牌匾下已升起了六个黄绸袋子。还剩下最后一个环节便可知道斗茶的结果。
“品茶汤!”
几位大师尝过茶汤并不言语,各自回到了座位上。
“请帖!”
全场肃静,五位大师久久没有下笔,场面僵持。
终于,落晖坞纪曲首先下笔,紧接着另外四位也各自落笔。
“此袋不升!请!”声毕,原先的六个袋子也被拿了下来。
“请!落晖坞纪曲纪掌柜开!”
纪曲按着顺序,打开了第一个袋子。
“鉴茶!胜方,余杭张继科!”
“碾茶!胜方,余杭张继科!”
张继科已两胜。
“煎水!胜方,闽城丁宁!”
“调膏!胜方,闽城丁宁!”
双方打成平手。
“点茶!胜方,闽城丁宁!”
丁宁再有一胜就将赢得这场茗战。
“击拂!胜方,余杭张继科!”
双方又战为三平。
“品茶汤!胜方。”纪曲顿了一下。
满当当的庆山茶楼,只有呼吸声可闻。
纪曲话毕,全场掌声雷动。
十月初,杭州郊外茶山的最后一季秋茶亦收获了。农历十月小阳春,秋茶的味儿虽少香气,却不苦涩。茶味清淡,汤色碧绿,向被称为小春茶。山客们虽然没有春上一般热闹和川流不息,但来来往往地也不比往年稀少。
张继科和丁宁坐在山顶的一个小亭子里,极目远眺。丁宁给张继科倒了一杯茶,示意他品一品,这是丁宁从家中带来的茶。鲜叶由武夷山“三坑两涧”五处采集而来,再取其嫩芽,蒸青制成。
张继科闻香品茗,只觉“岩韵”之外另有一丝新鲜新绿感,口感繁复,却互不冲突。三坑两涧之茶特色各异,能将几种本来用来做岩茶的鲜叶做成蒸青,其中配比调和更是难上加难。
“都说丁家少主拼配茶是神来之笔,当之无愧。”他摩挲着茶杯,连连赞叹。
丁宁也得意一笑,揶揄道:“不知我们张家少主要给小女子喝点什么好茶。”
张继科亦给丁宁倒了一杯茶:“你尝尝?”
丁宁尝了一口,皱起眉头,她从未尝过这样的茶,有枣香。她疑惑地看着张继科。
张继科露出自得的神情,说:“那是我用祁门红茶拌了红枣,吸足甜气,再筛出,重新炒制的。”
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算不得什么好茶,只女子经行腹痛喝此道茶,最是好味觉。见你这几天不舒服,特意为你炒的。”
丁宁红了脸,又直起来正视着张继科的眼睛,笑盈盈地说:“酒能醉人便是好酒,茶能忘忧便是好茶。”
这些浓缩了风霜的植物,一次次宰割仍生生不息的植物,被揉搓被碾压被肢解被炮烙被封闭被烫伤的植物啊,神奇地复活于瞬间,重新泛出青春之色。似乎苦难开始沉淀,一切都可以成为往事,都可以在回顾中宁静而淡泊。
“温汤水,润茶苗,一筒油,两道桥。桥头有个花姣女,细手细脚又细腰。杭江茶客要来媒……”张继科哼起了当地的茶谣。
“要来什么?”丁宁没听明白。
“就是要来讨了当媳妇儿啊。”张继科装作不在意地哈哈一笑,又用余光去瞟丁宁。
意外地,丁宁没有回应,她低下了头,后颈上毛茸茸的,露出了细细的发茸。
张继科有些慌乱,到底还是心急了,正想开口说点什么。
丁宁抬起了头,看着藏匿于茶园的绿色湖泊,她开了口:“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
“我知。”一个低沉却压不住喜悦的声音响起。
丁宁转过头,张继科眼神清亮,正对着她笑得明朗。
“…美豉出鲁渊,姜桂茶荈出巴蜀,椒橘木兰出高山…”
“西西,记住,姜桂茶荈出巴蜀。我们今日吃的茶,全是古巴蜀出来的。”张继科耐心地告诉张云栖。
西西便点点头说:“我知道的。”
“你怎么知道?”张继科有些惊奇。
“陆子的《茶经》里说的呀!”西西仰着小脸回答,“茶者,南方之嘉木也。一尺、二尺乃至数十尺…”背得异常认真。
“阿妈教我的。”西西奶声奶气地又添了一句。
烛光。白炭火炉。曼生壶搁在桌上。躺在榻上的微困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泡茶的女人。玩闹的孩童。
吾与尔偕藏,恍兮瑰兮,不知今夕何夕。
后记:
大概是一个有些中二的故事吧哈哈。
还是希望大家能喜欢,期待你们的评论和小红心哦【这次可以继续撒娇求长评吗捂脸】
前天陪室友去寄信,突然想起来去年那个时候隔三差五往收发室和邮局跑的美好回忆。不知不觉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还是一样很爱你。
茶酒伴也许会写一个姊妹篇AU,名为《茶酒伴|北方流霞》,取自“雪花酿流霞满壶,烹葵酒香浮朝露。”
敬(别)请(抱)期(希)待(望)。CHU~
PS:好担心我写AU你们会不会已经看烦了呀【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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