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奶奶抒情散文

文章 2019-07-15 00:11:32 1个回答   ()人看过

我是一个不常回家的混儿,每逢过节,母亲打电话出奇的殷勤,倒不是她有多想念自个儿,而是常常埋怨自家的那个老太太。老太太是我的祖母,年纪跨了百年,身子骨依旧相当硬朗。清明之际,我回到家的时候,看见老太太独自一个人坐在铁门外,双眸空洞地望着稻田上拔秧的叔伯。老太太有四个儿子,大儿子早夭,剩余三个儿子轮着赡养她,真是过上了皇太后的生活。照理来说原本安详晚年的日子,却怪生异端。

老太太的脾气越来越大,逢人就骂。

老太太喜欢独自一个人生活,我父亲原本好心地劝劝她,却被老太太劈头盖脸骂了一顿,无奈之下,一家人给老太太整了一个大仓库出来,供她烧菜做饭。记得那天母亲把我接回家的时候,原本放农具的仓库被整理得干干净净,老太太像尊佛像一样坐在铁门旁,也许因为年老失聪的关系,听不着狗唤鸡叫,更不知常年未回的孙儿站在她的身后。我母亲赶紧催促我和老太太打声招呼,老太太的年纪大了,脾气越来越糟,他们说老太太连自己儿子都瞧不清了,可是却见得自己的孙儿。

每逢过节,我依旧有一堆事情要做,这回,我倒是没有那么赶急,而是卸下自己身上的重物,搬了一根小凳子挨在老太太的身边。小的时候,我父母常年在外工作,偌大的房子独独亮了一盏灯火,老太太成了我的长辈,又成了我的养育人。十几年前,老太太似乎还听得见,看得清楚,认得谁是她的儿子,脾气也没那么糟糕。让我记忆犹新的是老太太还做得一手好菜,饭桌上老太太会喝些小酒,唱段小戏曲。酒足饭饱过后,也顾不得饭桌上的那些残渣,而是搬两张小木凳子坐在后门旁端倪着天上的星星。老太太一生似乎没有什么爱好,信了一辈子的佛,如果真要说有的话,那就是收藏经文,尤其是地藏经。两个人坐着的时候,老太太念念有词,小时候我不懂,现在我倒是明白了,也许老太太是念给天上的老头子听的。

我在她身边了唤了一声,老太太充耳不闻。我第一次那么近距离地看着老太太的脸颊,灰暗的双眸像是两颗鹅卵石一样镶嵌了枯皮当中,如同老树盘根一样。我想老太太尽管看不亲切,灰色的眼眶下一定藏着她自己的一方世界,在那个世界中老头子还在。我又唤了她一声,老太太突然打了一个激灵,转过头来向我露出了一排残缺的牙齿。

老太太的腿脚不利索,看见我回来了,非要起来给我拿些水果,我摆摆手,可是拗不过老太太的性子,把一些快烂掉的苹果放在我手心里,又蹒跚地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有时候,我母亲经常偷偷把老太太一些快烂掉的水果扔掉,换成新的放在她房间里,奈何老太太的记忆过人,我母亲常常会因为这些事情连遭老太太的怪罪。久而久之,老太太成了镇上出名的“骂人精”,腿脚还好的时候,自己还会走门串巷的,只是谁都知道老太太的名声,每逢见着老太太在路上,大家伙都得避着走。

老太太坐在椅子上,我见着她手上拿着地藏经,口中和常年一样念念有词。当翻到“地狱受刑图”的时候,手就停在那儿,也许,今儿,老太太开始担心自己的事儿了。

午餐的时候,我母亲让我收拾一下,清明之际,按照惯例是要放饭祭祖的。往常,老太太思想还清楚的时候,都是她一个人来主持,过了几年,就由赡养老太太的母亲来做仪式了。我是不懂乡镇世俗的这套,农村人的祭祖相当考究,要选在正午,摆上大圆桌,上面放着十大碗的贡品,子嗣至亲都应该十叩九跪以示敬畏周遭鬼神,老人说,这个时候跪的是阎王殿,叩的是鬼门关,总有些鬼差会欺负新鬼的。

对于这些事儿,老太太是格外上心,不用家人去喊她,自个就拄着拐杖过来了,家里人都知道老太太脾气蛮横得很,若是这桩大事不由她亲眼过目,怕是整个家庭又要遭罪了。房子的正上角就放着祖宗的神龛,老太太将手上的黄酒樽洒在神龛下,转身将桌上的一碗米饭举过头顶,面对神龛,静默了几秒,随即用含糊不清的方言对我道:“正平啊,来,拜拜你爷爷!”

我知道,老太太不会说,但是会做,她的脾气很古怪,她的身体如同是钢筋一样坚韧。我难以想象一个年过百岁的老人还会为了这些事情操心操肺,一个被人说成疯子的老婆子,却怀着一颗敬畏世灵的心。

老人迷信,认为供奉过鬼神的贡品有着护佑世人的力量,太太做完了自己份的活儿,仿佛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一样,不管不问自顾自地回到后门口端坐着。我父亲偷偷地在母亲的耳朵旁说道:“别人说咱娘老年痴呆疯了,我看没事儿,这老婆子脑袋清楚得很,干活干事比咱们还讲究呢!”

母亲只是点点头,没有多说什么。看着老太太孤寂的背影,也许母亲和老太太想的一样,终有一天,坐在那儿的是自己。仪式之后,也没有我什么事情了,母亲的意思就是想让我多去陪陪老太太,毕竟母亲也知道,我是老太太亲手带到大的,总有一些特殊的感情在。

当我回到仓库的时候,老太太并没有把那张小凳子撤掉,偶尔会撇我一眼,然后又失望地望向稻田上。现在想想,我还小的时候,老太太经常会和我提一些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老太太出生在战争年代,年轻的时候没有过上好日子,我祖父用一辆自行车就娶走了老太太。听老太太说,我祖父在私塾读过几年书,会写些字,祖父就用芦苇杆在草地上笔画图形,老太太看不懂,还真以为是字,其实那些只不过是祖父乱涂乱画的,不过后来老太太知道了,倒也不责怪我的祖父,两个人就这样过了一个世纪。改革开放之后,老太太把剩下的了一些大洋都分给了孙子孙女,这些烙印了岁月的大洋垫在手心里相当沉重,我依稀还能看见刻在大洋上的故事。

老太太紧攥着地藏经,眼眸中流露出了丝丝的忧虑。这个被街坊骂成“疯婆子”的世界里似乎藏着别样的情怀。俗话说:向佛之心,其言必善。对于我这个不懂世故的年轻来人说,真的弄不清楚这个年事已高的老太太会被这么多人唾弃。每当谈起老太太的事情,我的耳畔总会响起一些谩骂和诅咒,年幼的身份让我无法去辩驳长辈们所说的一切,身之善心此刻变得那么软弱无力,愚昧的世俗枷锁让我无法去开脱这个养育了我好几年的老太太。

母亲在给我打电话的时候,通常会埋怨老太太一番,可是最后总会说些感慨话来:人有时候瞎了聋了,未必是件坏事,等到你看透了世间的浑浊,老天爷就给你蒙上一片黑,朦朦胧胧的,就是让你不要再去参与这个世间的争端。我总是取笑我母亲是个哲理大师,母亲笑笑不说话,每个人到了一个年纪总要经历一些俗世俗难,挺过了就是福气,挺不过就成了劫难。

我陪坐在老太太的身旁,突然,老太太起身去往自己的房间,好像在老箱子里捣鼓起什么东西来。我母亲责令我不要进去,老太太有怪脾气,每当丢东西了,总会找子女儿孙发难。我就静静地等在外面,半柱香的功夫,老太太走了出来,手上还多了三张旧黄纸,看纸貌已经碎得不成样子了。老太太踌躇了一下,颤抖着把三张黄纸交到我手上,仰在椅子上不停地念叨着。

“正平,好东西,好东西哇!”

现在想起来,小时候,我也总是会听老太太说,她有三样宝贝,神神秘秘的,即便是我哭闹央求,老太太也不愿意给我看。三张黄纸上用墨汁涂着一些画儿,也许是时间有点久了,黄纸上的墨汁都散开了,不过看得出老太太将三张黄纸保存得依旧相当完整。

在那个年代,三张画成了老太太一辈子的宝贝。想来,老太太想在离开人世之前把这些宝贝交给下一代的人。此刻,我的情绪难以言表,杵在原地,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晚霞早已散去,落叶飘过眼帘,老太太已经回到了房间里,原地独留下两张凳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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