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杨键诗歌的柳意象的论文

文章 2019-07-14 10:17:50 1个回答   ()人看过

柳意象是中国古典文学中常见而重要的一个意象,源自《诗经》,除了即景而写,渐渐有了离情别绪、感时伤怀、隐逸逍遥等等丰富的意蕴。但唐宋以降,诗文中的柳意象走向了女性化、艳情化,如“章台柳”至宋代已经专指青楼女子,直到文学革命之后,柳树才又恢复了景物描绘的清新,如应修人咏柳云:“但是春寒还重呢!柳呵!你这样地抽青,是为你底生命努力么?还是为要给太阳底下底行人造成些伞盖么?……”(《新柳》)而作为一位眷念传统文化的当代诗人,杨键笔下的柳意象成为他诗歌的一个特色,有评者曾直接引用杨键写柳丝的诗句评论他的诗歌:“这‘温良的乳母一样的柳丝’般的诗歌,是对汉语言的一种修复性写作。”可以说杨键笔下的柳树既清新自然贴近物象本身,又有古风,使柳意象这一古老的非常中国的文学意象呈现出新的魅力,唯目前学界尚未专门对之关注,值得进行一番探索。

一、萧瑟的柳树———营造衰飒的气氛

诗人杨键的文笔带有清寒之气,柳树到了秋冬天,枝叶凋零消瘦,在寒风中格外显得萧瑟,采用柳树来营造衰飒的气氛也是很自然的写法。这是对古典柳树抒写的一种继承,古代很早就有文人描绘了秋冬衰柳的情状,如庾信的《枯树赋》“昔年移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还有李商隐的《柳》“如何肯到清秋日,已带斜阳又带蝉”,都是咏衰柳以抒凄怆之情。不过,杨键的诗用柳树来营造衰飒感,却不只是个人的抒情,更多的是一种对时代的感怀。

在《祈祷》里,诗人写道:“心灵的衰微应对衰微的世界/湖水,柳树,踩得很硬的土路/彼此相连又默默无言……”236柳树作为衰微的世界的组成,和衰微的心灵是相映的,和湖水、土路是默默相联系着的。衰柳让人联想到人的衰弱,踩得很硬的土路更让人联想到变硬的人心,这些都让诗人不能不叹息“我们深深地爱着自己,排斥他人/在这里,在那里/还有几个安详的人?”236诗人由于对世道的深深失望在这首诗的后半部分祈祷建一座六和塔,建一所招隐寺,希望佛教能够多指引混乱中陷入“贪财和好色”的世人。还有《古桥头》如此写柳树林:“万物在人的烦恼中/显得晦涩,不安而易逝。/麻雀像一阵污水/飞回了柳树林。”278这是一首非常绝望的诗,麻雀成了一阵污水,是因为人的烦恼投射到麻雀上,人烦恼了,万物就晦涩了,比起上一首来更加有主观性。诗人在这首诗的结尾感叹:“我们留给子孙的将是十分荒谬,/十分神经质的空白。”279抒发了对于传统文化缺乏传承的强烈担忧。

《江边》中的一幕很古典:“点点墨斑,/那是寒酸的麻雀/像一群民工/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53墨斑很容易让人想到水墨画,但不是古典衰柳意象表现的个人命运的凄惶,而是表现了底层社会的凄凉之感,从麻雀如点点墨斑,可以看出柳树枝的稀疏,叶子都落光了,时节已经到了冬天,民工此时也是登上归乡之途。寒酸的麻雀、冷清的老柳树与民工挤上火车的场景重叠呈现,底层离乡背井打工谋生的艰辛沉重由此不言自明。《母亲》一诗也写了麻雀飞向柳树林,“枕木间捡煤炭的脏妇人,/像犯人的手铐不能打开。//灰麻雀飞向了柳树林,/像涌上心头的酸水。//也许,在畜栏边磨蹭,/经过长久的失明,她能够活过来。”271这首诗诗人将麻雀飞入林中比喻为酸水涌上心头,也就是心里产生了酸楚的感觉,比喻奇异却又画面统一。铁轨上捡煤炭的脏妇人的样子,麻雀飞向柳树林的样子,和诗人的心头发酸的样子完全融化在一个色调中。诗歌后面的“在畜栏边磨蹭”联系到前面的捡拾煤炭的脏妇人,其实也是暗喻,同上面的诗歌一样,把底层生活的艰辛和精神的蒙昧凸显了出来。

这几首诗都写于1996年,往往让最平凡的麻雀和柳树在一起,构成灰暗的图景,在写柳树的时候大多用了比喻,但还是描述为本,赋比手法结合,暗淡的画面把柳树的衰飒一面极端地呈现了出来。后两首都写到火车铁轨,铁轨和柳树的搭配给诗歌带来了时代感,但不是增加了钢铁结构所具有现代力度,却强烈地加强了衰飒气氛,铁轨具有的冰冷质感和柳树的衰飒感在一起,呈现的是对于古典诗意来说陌生的诗歌场景,而这正是现代带来的另外一种惶恐———现代化惶恐的产物。

二、华贵的柳树———缅怀王道的雍容

同样1996年诗人也在诗歌中用雍容华贵来形容柳树。这样写的柳树成了一种对比,与灰暗沉重的现实和心灵形成对比,诗人感受到柳树的另外一面———雍容华贵,而这也并不是毫无源流的。汉代的长杨宫、上林苑都有柳树,在六朝和唐朝,更是广泛种植,直至宋元明清,柳树一直都是中国宫廷苑囿护城河边所常栽种的风景树、道旁树。许多古典诗词都写到宫柳,尤其是在官场应制诗中很多见。只是后来柳在诗文中脂粉气逐渐加重,还成了许多陈词滥调的中心词,比如花街柳巷、眠花醉柳等等,柳树曾经沾染的王道气息几乎很难被人感到。杨键从柳树里又重新体验到了千百年前的王道气息,也算是一种对更久远的传统的回归。

作为当代诗人,杨键在诗作中对柳树雍容美的回归,恰恰是因为当代是一个传统文化隐匿的时代。面对一个在现代化大潮中面目全非的中国,把自己的文化之根扎在古典的杨键产生了不知所措的惶恐,更产生了对传统文化的强烈追慕。在诗歌、文章、访谈中,杨键屡屡表达对中国传统文化的崇尚与热爱,“本质上我是一个复古派。孔子就是我们历史上最伟大的复古者。”而那自古以来就在中华大地上广泛种植并被广泛咏歌的柳树,就成为他笔下传统文化的高贵象征。他的诗歌中,拱桥、流水、柳树就可以构成一个古中国的缩影,一个处于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角落里的古中国缩影。

《过错》表达了幻灭感,“我也找不到,/同月光下的瓦楞/河堤上雍容华贵的柳树,/共存亡的方法。” 59诗人在桥上感到幻灭,失去准则,看到行人都不知道如何相处,看到身外的柳树之华美,也无法与之共存亡。这首诗透露了一种非常绝望的情绪,诗人找不到人生的出路,“我一个人在桥上,失去了一切准则”,“我承受着幻灭之痛!”59在古典诗作里,未见有这样的与柳树“共存亡”的激烈写法。这里的柳树和瓦楞被赋予了古典文学里见不到的超乎寻常的文化意义,它们的线条和构图属于古典的秩序,诗人觉得仿佛隔世一样,相望而不可以相即,发出了沉痛的叹息。《在桥上》描写一对恋人相依在古桥头上,对柳树生出了赞美:“我喜爱柳树谦逊,/雍容华贵的枝条……/远方苦行僧一样的江水,/没有语言能与它相称。/我想,是我心中常年的哀叹/毁了江水在这里的浩瀚,/像逆子把慈母抛弃。”同无法融入江水一样,“我”也无法达到融入柳树的雍容华贵。江水被比喻为苦行僧,可以想象柳树相对应的应该是暗喻儒家提倡的圣王境界。这两首诗都是把柳树和桥一起写,桥有通往彼岸的象征意味,两者都表达了抵达理想世界的困难,抒发了人在雍容华贵的柳树的面前的悲叹。时代变迁了,怎样和柳树共存亡,怎样找到与江水相称的语言,换句话说怎样让传统顺利地延续下来,成为一位有强烈本土文化归属感的诗人所面临的严重问题。在现代化大潮来临时,诗人迫切想找到一些意象作为不被潮流冲走的立身之本,柳树就是其中之一,它随处可见,就很方便地成为诗人理想的寄托。但诗人虽然找到了一些具有王道气息的景物,毕竟还是无法脱离一个工业社会甚至后工业社会的现实环境。

三、温良的河边柳———勾勒恬静的乡村

“河边柳”是杨键的柳树抒写中独特的创造,是真正获得了诗人自己气息的柳树。具体而言它多指乡下村镇河边的柳树,被诗人赋予了民间的人格美,尤其是温柔一面的传统人格美,与传统的以柳树比喻温柔体弱的女子异曲同工,但含着赞美,承继了传统的从草木联想到人的品德的“比德”写法。如果说雍容华贵的柳树让人想到盛唐气象的话,那么河边柳就会使人联想到小户人家的家常,这柳树亲切平和,是温馨的,是温良恭俭让的,如同熟悉可亲的邻居,在杨键诗歌中有着安慰人心的意义,是杨键所向往的恬静传统乡村的重要组成。

《乡村》赞美了乡村的生活,开头是这样的:“我要写一写她家河边的杨柳,/写一写她弯着腰在菜地里的样子,/写一写她家堂屋里的小板凳,/她家的鸭子。”柳树、小板凳、农妇弯腰都勾起了诗人抒写的愿望,因为这些都是乡村传统的遗留,对向往乡村的诗人而言,亲切极了,诗的第二和第三章更进一步把乡村比喻为一头栓起来的驴,驴的眼里有着“忠厚、无言,还有温良……”《柳树》这首诗是专门写柳树的,“温良的乳母一样的柳丝,/在沉静的水边,/轻拂着,/看上去,那么容易。”乳母的抚慰是再家常不过的场景,当诗人体会到柳丝的乳母般的温良淡然,自己人生的坎坷、内心的抑郁都变得微不足道了。诗人甚至发出这样的感叹:“多美啊,/逆来顺受的柳树,/那是在河岸上。”(《一个孤独者的山与湖》)在诗人看来,“那条河/不会留下任何擦痕———”也就是说生老病死,肉体的流逝并不会真正影响到心灵的变化,柳树就是一个启示,柳树的枝条的柔软,被解释为“逆来顺受”,完全任凭命运的安排,但是柳树还是保持了美感,这是一种包容的韧性的传统美。《吠叫》这首诗中,诗人从深夜狗连成片的剧烈吠叫想到人的愤怒,叹息人要多久才能放弃愤怒,而诗人想象冬天的心如落光叶子只剩下线条的冬天的柳丝,“冬天的心呵,/像河边的柳丝,/轻轻地,/和善地,/在岸边,/在水面上,/到底要多久呵……”那内敛简单的和善,是儒家修身所期待的谦谦君子品格。河边柳成了教化世人的老师。这些诗歌中《河边柳》是最为著名的一首,它的新鲜感是不言而喻的,一些最古朴的愿望统统被寄托到了柳树上,着眼小而托旨大。全诗很短,十分精炼:“傍晚的柳树,/要教会我们和平。//公公、婆婆,/岳父、岳母,/夫妻、兄弟,/姐妹、妯娌。//像一根根柳丝,/轻拂在傍晚的水面。”这是一首想象极为独特又显得轻松自然的诗,如诗人小海赞美的:“这首诗自创新制,别出心裁,清新、纯正,不事雕琢,以平淡之语道来,不着议论而能做到情境顿出,情理交融。”理想的人伦关系整体被投射到柳树那丝丝分明的枝条上,柳树温柔和平的姿态象征了理想家庭的和睦状态,而家庭和睦是社会和谐的基础,所以儒家修身齐家是在治国平天下之前,对家庭和睦的重视是儒家文化的一个特色。诗歌非常精练地浓缩了对儒家文化的追慕之情,甚至这首诗可以视为20世纪90年代以来文化界对中国传统文化回归潮流的一个象征性表达,因为传统文化以儒家文化为主流,并且儒释道思想彼此融合。

四、超越和悲悯的柳树———引领精神的上升

在一些寄托超越寓意的诗作中,杨键还集中表现了柳树因为所寄托的象征而拥有的珍贵感,他看到了超越于现实生活的柳树,可以引领精神上升的柳树,自然与传统融为一体的柳树。如《跃进桥》:“十二月的柳树,仿佛一个纤弱的小女孩,/我们要把她珍藏在心底。/远处的起重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相遇在桥头。”纤弱的冬日柳树本身,成了工业文明背景下弱势而珍贵的古老文化精神的象征。《长江》这首诗写江边的炼铁的废弃高炉,那位厂长“他毁了多少长江边的柳树和柳树下的/马兰头啊?”对柳树的毁坏更凸显了急功近利对精神的毁弃。

这种超越的柳树在杨键诗中出现得更多,这类柳树不同于古典柳树意象的地方是它们并不具体,诗人既不是即景而写也不是比喻,柳树在此已经虚化,成为一种意念,被寄托了超越和回归的精神,经常帮助诗人营造出有佛教底蕴的空明澄清的意境。这种虚化过程可参考王昌龄《诗格》所云:“搜求于象,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当然前面所述的柳意象也是多多少少在虚化柳树,只是这里虚化得尤其彻底,更加有佛教的色即是空的智慧。如《满月》描绘了诗人的精神悄悄吸收天地之气的微妙时刻:“他吸收了柳树柔软的部分,/和露水里苍天的寥阔。//即将摆脱他的时代,/那种悲伤的局限。”这首诗写于1999年,可以看出诗人的精神渐渐开始摆脱现实的压迫,得到了与柔软而长久的精神的交融。这不知所措的时代本来压得他难以承受,但是在神奇的自然力量的守护下,诗人恢复了,获得了一点从容。还有在《古典建筑》里诗人如此赞美:“仿佛我们的生命,/是春雨,/是淡薄的柳丝,/和脚下的青条石做成的。”这里同样玄化的柳丝已经融入诗人的生命。

慈悲的观音菩萨用柳枝洒水普度众生,是众所周知的佛教形象,而诗人杨键作为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他笔下的柳意象很自然的超越中又含有悲悯。有时候柳树枝仿佛就是作为居士的杨键在这个世风日下时代的一根最柔最弱的手杖。“你手上抓着一根柳枝,/在那条小径上走着。/那条小径,通向一座寺院/寺院里,塔身庄严、肃穆。”《相依》这首诗从头到尾弥散着悲怆的气息,但不是自伤自怜,也不是同情底层,而是求道者隐忍而沉着的坚定孤绝。柳丝象征悲悯后来在长诗《哭庙》中也有呈现,如“我看到柳丝轻拂在水面就想到它们是贫病者之母。”(《再哭》)还有《地主高庭和之墓》写道:“柳树如亡母,立在河堤边。”联想到观音菩萨也常常被视为拥有无私母性,柳枝几乎可以说是被观音化了。在《农田间的小河水》里,杨键发出疑问,“我还能唱出小河之歌吗?/我还能唱出柳树之歌吗?/我的背景曾经是温馨,/无我,而怜悯的。”答案是肯定的,诗人发现小河就是心灵,老柳树的倒影就是心灵。当诗人进入到佛教辉煌赞颂的意境中,诗人不再孤绝,他发现佛性触目可及,无所不在。柳树在杨键诗歌中获得了在传统诗文里从未有过的意味,这恰恰是因为传统已经衰微,传统缩小为一个整体,需要一根柔弱的柳条来保持最后的韧劲,因为它平凡、温润,生命力很强,却又柔软无比,无形中传递了传统文化刚柔相济之中柔的一方面的生机。

综上,诗人杨键在形象描绘柳树柳枝的基础上,充分运用比喻和象征手法,给源远流长的柳意象带来了新的活力,既有白话诗歌的清新感,避免了唐宋以来柳意象脂粉气的弊端,又扩大了柳意象的意境,推陈出新而又不失古意。这样集中且富有成就的柳意象的发明,对传统文学意象如何焕发青春的诗学问题,是非常好的文本范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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