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狂说之下的诗人李白
“迷狂说”是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提出的学说,对后世西方文学理论、文学思潮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一、“迷狂说”
“灵感(entheos)”、“迷狂(mania)”的含义在希腊语中相通,早期希腊人对它的理解是指神的灵气,即诗人在创作时吸入了诗神的灵气,才使作品具有超凡的魅力,通常把它解释为“神助”、“神启”、“天赋”等。到公元前五至四世纪,古希腊哲学家柏拉图借助宗教术语“迷狂”一词将灵感问题理论化、系统化,并形成了“迷狂说”理论,对后世西方各种文艺思想流派及成果产生了重大而深远的影响。柏拉图对诗人创作中心理活动形态做过反复论证,曾提出“预言的”、“宗教的”、“诗兴的”和“爱情的”四种迷狂心态。认为神圣的迷狂是一种“神灵的禀赋”,灵魂依附肉体只是暂时现象,它可以通过“迷狂”脱挣肉体飞升到天上神的世界,即尽善尽美;而“诗性的迷狂”就是指诗人在创作时因受诗神凭附而陷入的迷狂状态。这种迷狂状态如痴如醉,甚至失去平常理智,显然是非理性的;可是他还鼓吹“理念论”,强调艺术“向着绝对的、永恒的理性本体界飞升和升腾”,强调艺术的本质在于理性。因此,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在“迷狂说”中却达到了完美统一。通读柏拉图的各种著作关于文艺方面的论述、代表性译作及后世各家对其文艺思想的理解,关于“迷狂说”的主要特征和深层本质可以总结以下三点:一、理性主义本质;二、迷狂的非理性特征;三、理性与非理性矛盾统一。
二、李白的终极关怀与“迷狂说”的理性本质
“理念”是柏拉图文艺思想的核心。他倡导“理念论”,崇尚理性,强调人的情感要受理智的支配。在《会饮篇》里,柏拉图认为“真正的灵魂应当是羽毛丰满的,它不能老是浸泡于感性爱欲这世俗的污水中,而要向着绝对的、永恒的理性本体界飞升和升腾。”并要求艺术家兼有哲学家那样锐敏的观察力和分辩力,把艺术看作人类超脱于自然,并丰富和发展人的理性的途径。指出“优美的诗歌本质上不是人的而是神的,不是人的制作而是神的诏语;诗人只是神的代言人,由神凭着。他所说的“诗神”,实际上是理念之神。 “迷狂说”中的灵感是提倡以理念为根基的灵感,不是以感性为基础的灵感。
(1)李白的诗篇所蕴含的哲学意蕴显示出其对生命本真、宇宙本真的回归。
李白出入天地古今的时空错综以求“通大道”“合自然”,这种 “大道”“自然”显示出深厚的哲学意蕴。杨义说:“李白的很多诗如《把酒问月》甚至不是纯然地探索人的生命哲学,而是以人的生命与自然相融合作为精神探索的起点,直逼宇宙的奥秘”比如《把酒问月》中: 青天有月来几时?我今停杯一问之。人攀明月不可得,月行却与人相随。皎如飞镜临丹阙,绿烟灭尽清辉发。但见宵从海上来,宁知晓向云间没。白兔捣药秋复春,嫦娥孤栖与谁邻?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青天有月来几时?”这确实是无从回答的问题,它问的是宇宙起源的和生成的奥秘。这种哲学意蕴也正是柏拉图“迷狂说”形成基础“理念论”所极力宣扬的。
(2)李白诗中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与抉择、对人与自然关系的精神探索中表现了他对生命存在的终极关怀。
李白“敢于忧患,敢于幻想”,表现出潇洒大器的生命态度。面对贺知章的称赞,他当仁不让接受“谪仙人”的名号;即便是面对悲苦抑郁,他也能在金樽对月的诗意醉态中体验生命的潇洒。他对钟鸣鼎食者的傲视和对生前凄惶的圣贤的悲悯展现出其对生命意义的思考与抉择。如“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他在悲悯忧患潇洒中归于对生命的大肯定大讴歌,表现出对生命的向往。如“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在人与月的互视中表现出了对生命存在的终极关怀,丰富和发展人的理性的途径,也是柏拉图“迷狂说”的题中之义。
(3)李白的诗篇超越了世俗凡尘,实现了诗之自由与美,这种自由与美同样表现出诗人对生命存在宇宙本真的回归与终极关怀。如《月下独酌》:“花间一壶酒, 独酌无相亲。举杯邀明月, 对影成三人。月既不解饮, 影徒随我身。暂伴月将影, 行乐须及春。我歌月徘徊, 我舞影零乱。醒时同交欢, 醉后各分散, 永结无情游, 相期邈云汉。”这种人与月、影之间存在着的情感投射、友谊交流超越了世俗凡尘的羁绊,这样的诗句所焕发出来的自由与美是令人向往的。李白实现的这种诗之自由与美也正是柏拉图所要求的去接近真善美的本体。
三、李白巅峰体验醉态狂幻的表达方式显示出其非理性特征
在《会饮篇》里,柏拉图描绘了回忆“美本身”的漫长过程:通过“死亡练习”和“爱的追求”,最后达到“惊喜交集,不能自制”的迷狂境界。指出这是人渴望生命摆脱肉体和世俗的束缚,让灵魂高飞远举的过程,是一个美的上升。他说:“不失去平常理智而陷入迷狂,就没有能力创造,就不能做诗或代神话。”在他看来,“唯其如痴如醉、的迷狂,才能使诗人的动作、表情和语言不为本人所能言转,也不为他人所能理解,而此时所写的诗才是最有魔力的诗。”柏拉图推崇激情想象、强调迷狂,重视创作中的感情活动,他所说的“灵魂的羽翼”即所谓“诗神的迷狂”,这种物我俱忘的高度集中的精神状态显示出其非理性的迷狂特征。李白本身就是一个狂士。李白曾在庄子《逍遥游》中找到原始的意象―大鹏,重新创造它,在自己的一生中投人了无比的热情。“一鼓一舞,烟朦沙昏。五岳为之震荡,百川为之崩奔,”“喷气则六合生云,洒毛则千里飞雪”(《大鹏赋》)。李白笔下的大鹏实质上就是诗人精神气质的物化。
在《玉壶吟》中变换性格以美人自喻曰:“西施宜笑复宜颦,丑女效之徒累身。君王虽爱蛾眉好,无奈宫中妒杀人。”正是在这种迷狂中将东施效颦的政治小人丑恶嘴脸揭露无疑。在《将进酒》中采用乐府古题超越金体格律并将古词三言为主的句式伸展为七言为主间杂三、五、十言。在《寄东鲁二稚子》, “南风吹归心,飞堕酒楼前。”似乎诗人的身和心可以分离为二,就象戏剧中的《离魂记》一样,分离出两个“自我”来,如此写思念的奇特非醉态狂幻不能。《宣州谢月兆楼饯别校书叔云》一诗, 偏要在“不可留”的前面同义重叠上“弃我去者”、在“多烦忧”的前面同义重叠上“乱我心者”, 还要在“日”后加“日”。这就组成了重叠复沓的长对句,在荡气回肠的旋律中令人感受到人生忧患之沉重。长篇乐府《猛虎行》,记述二人在安史之乱中相遇于江南,“楚人每道张旭奇,心藏风云也莫知。三吴邦伯皆顾盼,四海雄侠两追随。萧、曹曾作沛中吏,攀龙附凤当有时。溧阳酒楼三月春,杨花茫茫愁杀人。胡雏绿眼吹玉笛,吴歌《白宁》飞梁尘。丈夫相见且为乐,槌牛挝鼓会众宾。我从此去钓东海,得鱼笑寄情相亲。”在狂态之下“我从此去钓东海”。《草书歌行》有“ 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中山兔。”中山兔毛,制笔最精,而狂草大师运笔如流矢,反过来把中山兔也杀尽了。小小的墨池却被幻觉成苍茫的北海,庄子幻想中的北海鲲鱼,也在书家气势飞扬的挥笔中化作扶摇而上九万里的大鹏飞将出来。这种牵动天象,牵动神话、牵动历史的醉态狂幻即便没有柏拉图所说迷狂那么疯狂,但它所表现出来的非平常理智非理性色彩却是毫不逊色的。在《江夏赠韦南陵冰》中“我且为君捶碎黄鹤,君亦为吾倒却鹦鹉洲。赤壁争雄如梦里,且须歌舞宽离忧。”其中的“捶碎”、“倒却”两句是狂肆不羁, 要把作为江夏名胜的黄鹤楼、鹦鹉洲都要来个“捶碎”和“倒却”,它们以变态的形式来发泄诗人心中深重的危机感。
四、李白大醉与大醒的诗学思维是理性与非理性的矛盾统一
从柏拉图的整个理论体系来看,“迷狂说”并非纯粹强调理性和感性的哪一方面,而是两者的矛盾统一。在柏拉图看来诗神属于理念世界,代表着理性;诗人属于感性的现实世界,是感性的。“迷狂说正是柏拉图企图把现实世界和理念世界联结起来的表现。综合考察他的神启说与迷狂说,就会发现,理性与激情的矛盾在其理式这个最高的境界中统一起来。”[25]柏拉图还鼓吹“整体说”,因而在迷狂这一非理性的表象之下,理性与非理性矛盾实现了完美的统一。
的确,个体生命的有限性一直是人类不可回避的困惑。李白同样不能回避生命有限性的迷雾,他常在诗中探讨人生的速朽与不朽的价值、有待与无待的方式、悲与喜的情调。只是李白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借助于酒兴在醉态思维中表现出一种争强好胜非安弱守雌的强力。这种生命的强悍性在在醉态之下超越了生命的有限性,李白正是在罪与醒中实现了生命的永恒。且看《短歌行》:“白日何短短, 百年苦易满。苍穹浩茫茫,万劫太极长。麻姑垂两鬓,一半已成霜。天公见玉女,大笑亿千场。吾欲揽六龙,回车挂扶桑。北斗酌美酒,劝龙各一觞。富贵非所愿,为人驻颓光。”李白看清了人生的有限性,却跳出现实恃酒狂幻,出入于《楚辞》与神仙传说,以天公、玉女、麻姑探讨着天上人间的时间运行的形态差异。人间天上同有悲喜,而且天上悲喜实际上是人间悲喜的折射,人间的豪饮也幻化为天上的豪饮。在诸天人龙畅饮中,人间富贵是不足留恋的,人生几何的悲哀已在北斗酌酒的瞬间化作永恒。
综上所述,李白的诗篇所包含对生命存在宇宙本真的终极关怀、巅峰体验醉态狂幻的表达方式、大醉与大醒的诗学思维暗合着迷狂说的深层本质和主要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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