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锦瑟》的艺术性
李商隐的锦瑟全诗有人或以为是悼亡之作,或以为是爱国之篇或以为是自比文才之论,或以为是抒写思念侍儿锦瑟。
……为什么这首难懂的诗却有这样的魅力。
最初引人注意的是这首诗所给予人的美丽的形相,及与此形相相融和的流动而婉曼的韵律。“锦瑟”“华年”“晓梦”“蝴蝶”“春心”“杜鹃”“沧海”“月明”“珠”“蓝田”“日暖”“玉”,都是美丽的形相。而这些美丽形相放在一起,分量是相称的,所以容易作有机体的连结,以形成一个统一的美丽形相。律诗的韵律,不仅靠平仄的谐和,更要求每一组(一句)乃至全组字句的音色音量,有自然的谐和、配合。它的变动,乃是在谐和中的变动。我们读这首诗的时候,纵然对于它的意义不十分了解,对于故事的色彩有点稀奇,但在读的音调中却不会感到有某一字音来得太硬或太软、太促或太滞,这即是音色音量的配合调和的效果。韵律不流动便呆板,流动,在技巧上是由每一句内各字的飞沉轻重的互相错落,及上下联的虚实字互相错落而来。更重要的是在文字后面有一股生命力在跃动,这便牵涉到最根本的意境问题。而形相与韵律之间,也应当有自然而然的配合。杜甫“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其景象大,韵律便自然严重;“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其景象小,韵律便自然轻灵。《锦瑟》诗的景象是美丽中的悲哀,所以它的韵律是婉转而妙曼。
把《锦瑟》诗读熟了以后,在缓步低吟中,也会感到在它的美丽、婉曼的形相、韵律中,却浮出一缕淡淡的哀愁,并且这种哀愁的气氛越挖越深,最后好像看到有一个被由爱憎怨慕交织而成的万缕情丝所捆缚着,正力求解脱,却尚未能完全解脱,甚至也不想完全解脱的诗人,站在与读者若即若离的处所。这种魅力,不一定关于特定内容的了解的。
诗由典故景物所呈现出的形相,是客观的。《锦瑟》诗里的“华年”,乃属于过去,依然是客观的。从创作的精神过程讲,是这些客观的东西,先沉浸于自己的主观感情之中,与感情融和在一起,经过酝酿成熟后而始将其表达出来,此时的典故、景物本是由感情所涌出,因之它是与感情同在,所以客观中有主观,主观中有客观,主客观是融合而为一的。但要将它表达于文字之上,却需要有很大的功力、技巧。《锦瑟》诗的兴象深微,正表现了这种功力、技巧。客观的景物、典故略加转折,即达到主客合一的境界。第一句的“锦瑟”“五十弦”,第二句的“一弦一柱”“华年”,都是客观的。但第一句只介入“无端”两字,第二句只介入一个“思”字,便把两句所咏叹的客观景象,完全染上了主观的――作者的感情了。第三、第四两句,更进一步在客观典故中,用一个字作转折,如第三句用一“迷”字,第四句用一“托”字作转折,第五、第六句则不见有转折之迹,而仅用“有泪”“生烟”的点染,以达到每句的下三字,实承上四字而作了意境的转换。这种转折、转换,一方面使每一句中的典故陈述得很完整,例如第四句所述的望帝杜鹃的故事,几乎没有看到他人能在七个字里,陈述得这样完整的。而第五、第六两句,实际两句是把两个以上的有关故事,熔铸为一个故事,这中间都须要很大的想象与凝缩的力量。另一方面,经过转折转换后,把每一故事本身中所潜伏着的意味显发了出来,如第四句中的“托”字。甚至不一定为故事本身所固有,但为作者所要求于故事中的意味也生发出来,如第三、第五、第六三句。这样便使每一句中的故事,能深化为一完整而带感伤的感情世界。第二句中的“思”字,便在中四句的四个感情世界中飘荡,读者的想像力也在这四个感情世界中飘荡。而四句相互间也是层层展开,层层转折,在展开、转折中,得到自然的谐和统一。这种功力深,却看不出用力之迹的技巧,乃是天才与功力结合在一起的大技巧。
还有第五、第六两句,把两个以上的典故融合在一起,例如第五句便把采珠、遗珠、泪珠等故事融合在一起,以构成他所要求的完整景象,却使人不感到有半丝半毫的拼凑之迹,这固然是大的功力、技巧的表现。而在第三句的庄生故事中,原故事只说到了梦,并没有说是“晓梦”,他却轻轻添入一“晓”字,以与第二句的“华年”相应。第四句的故事,只是望帝化为杜鹃,或蜀人见杜鹃而思望帝,其中并没有“春心”两字,但义山轻轻添入“春心”两字,这便把此一故事完全点活,而使其得到了作者所要求的新生命。这说明一个伟大作者,不仅是假借客观以象征自己的主观感情,同时在假借中也对客观注入了新的因素,使此一故事虽然是客观的,但也和中国的山水画一样,并非由模仿而来的客观。因为有这一道功力在里面,便更使主客观融合得浑然一体。但这类新因素的注入,若才力不够,使人看来便感到是附赘悬瘤,甚至于变成非驴非马,那便失掉了表现的效果,失掉了艺术所必不可少的谐和性。
此诗第七、第八句,是前六句的收束,看来好似寻常。但第七句,义山是以他作诗时向佛教求解脱的心情,对上六句所说的加以否定,“可待成追忆”犹言这些如梦如幻的事情,还值得追忆吗?这对全诗而言,是一大转折、一大跌宕。而第八句的“已惘然”,与第二句的“思”字呼应,又对前六句所说的肯定过来,对第七句而言却又是一个转折、一种跌宕。必如此去领会,“只是”两字才有着落。全首从第一句到第八句,每句都有转折、跌宕,句与句之间又都有转折、跌宕,而转折、跌宕得不费气力,以形成拥有丰富内容的谐和统一,这当然要算非常成功的作品。义山诗集中的七律,能达到此一境界的,大约也只有十几首。
以上对《锦瑟》诗的解释、分析,并不是先拿一个什么格套,硬把这种格套用上去。我的解释分析,更不能说是对诗作解释或鉴赏时的范例。不过,我愿向对诗有欣赏兴趣的人,指出下面一点:即是读者与作者之间,不论在感情与理解方面,都有其可以相通的平面,因此,我们对每一作品,一经读过、看过后,立刻可以成立一种解释。但读者与一个伟大作者所生活的世界,并不是平面的,而实是立体的世界。于是,读者在此立体世界中只会占到某一平面,而伟大的作者却会从平面中层层上透,透到我们平日所不曾到达的立体中的上层去了。因此,我们对一个伟大诗人的成功作品,最初成立的解释,若不怀成见,而肯再反复读下去,便会感到有所不足,即是越读越感到作品对自己所呈现出的气氛、情调,不断地溢出于自己原来所作的解释之外、之上,在不断的体会、欣赏中,作品会把我们导入向更广更深的意境里面去,这便是读者与作者,在立体世界中的距离不断地在缩小,最后可能站在与作者相同的水平、相同的情境,以创作此诗时的心来读它,此之谓“追体验”。在“追体验”中所作的解释,才是能把握住诗之所以为诗的解释。或者,没有一个读者真能做到“追体验”,但破除一时知解的成见,不断地作“追体验”的努力,总是解释诗、欣赏诗的一条道路。
《锦瑟》全文
锦瑟
朝代:唐代
作者:李商隐
原文: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赏析
《锦瑟》,是李商隐的代表作,爱诗的无不乐道喜吟,堪称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讲解的一篇难诗。有人说是写给令狐楚家一个叫“锦瑟”的侍女的爱情诗;有人说是睹物思人,写给故去的妻子王氏的悼亡诗;也有人认为中间四句诗可与瑟的适、怨、清、和四种声情相合,从而推断为描写音乐的咏物诗;此外还有影射政治、自叙诗歌创作等许多种说法。千百年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大体而言,以“悼亡”和“自伤”说者为多。
诗人大量借用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田生烟等典故,采用比兴手法,运用联想与想象,把听觉的感受,转化为视觉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组合,创造朦胧的境界,从而借助可视可感的诗歌形象来传达其真挚浓烈而又幽约深曲的深思。
诗题“锦瑟”,是用了起句的头二个字。旧说中,原有认为这是咏物诗的,但注解家似乎都主张:这首诗与瑟事无关,实是一篇借瑟以隐题的“无题”之作。
首联“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无端,无缘无故,生来就如此。乐器,琴有三弦、五弦;筝有13弦;而“瑟”却有五十弦。用这么多弦,来抒发繁复之情感,该是多么哀伤。古有泰帝与素女之典故,已是哀伤至极了。诗人以这个典故作为喻象,暗示自喻诗人与众不同,别人只三弦、五弦,而诗人之瑟却有五十弦之多。真是得天独厚之天才。暗示他天赋极高,多愁善感,锐敏幽微。比兴用得多么高妙。下一句,一弦一柱,追忆青春恋爱的年华。首联总起,引领下文,以下都是追忆美好的青春。但又美景不长,令人失落惆怅。
颔联的上句,用了《庄子》的一则寓言典故,说的是庄周梦见自己身化为蝶,栩栩然而飞,浑忘自家是“庄周”其人了;后来梦醒,自家仍然是庄周,不知蝴蝶已经何往。下句中的望帝,是传说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来禅位退隐,不幸国亡身死,死后魂化为鸟,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声哀怨凄悲,动人心腑,名为杜鹃。此联二句,写的是佳人锦瑟,一曲繁弦,惊醒了诗人的梦景,不复成寐。迷含迷失、离去、不至等义。隐约包涵着美好的情境,却又是虚缈的梦境。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诗人无限的悲感、难言的冤愤,如闻杜鹃之凄音,送春归去。一个“托”字,不但写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鹃,也写了佳人之托春心于锦瑟,手挥目送之间,花落水流之趣。诗人妙笔奇情,于此已然达到一个高潮。
律诗一过颔联,“起”“承”之后,已到“转”笔之时,笔到此间,大抵前面文情已然达到小小一顿之处,似结非结,含意待申。在此下面,点笔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笔势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断丝连,或者推笔宕开,或者明缓暗紧,手法可以不尽相同,而神理脉络,是有转折而又始终贯注的。当此之际,诗人就写出了“沧海月明珠有泪”这一名句来。
颈联前一句把几个典故揉合在一起,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当月明宵静,蚌则向月张开,以养其珠,珠得月华,始极光莹。这是美好的民间传统之说。泪以珠喻,自古为然,鲛人泣泪,颗颗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异景。如此,皎月落于沧海之间,明珠浴于泪波之界,在诗人笔下,已然形成一个难以分辨的妙境。一笔而能有如此丰富的内涵、奇丽的联想的,实不多见。
后一句的蓝田沧海,也并非空穴来风。晚唐诗人司空图,引过比他早的戴叔伦的一段话:“诗家美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这里用来比喻的八个字,简直和此诗颈联下句的七个字一模一样,足见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来古籍失传,竟难重觅出处。引戴语作解说,是否贴切,亦难断言。晋代文学家陆机在他的《文赋》里有一联名句:“石韫玉而山辉,水怀珠而川媚。”蓝田,山名,在今陕西蓝田东南,是有名的产玉之地。此山为日光煦照,蕴藏其中的玉气(古人认为宝物都有一种一般目力所不能见的光气),冉冉上腾,但美玉的精气远察如在,近观却无,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诸眉睫之下,这代表了一种异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无法亲近的。诗中此句,正是在“韫玉山辉,怀珠川媚”的启示和联想下,用蓝田日暖给上句沧海月明作出了对仗,造成了异样鲜明强烈的对比。而就字面讲,蓝田对沧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为沧字本义是青色。诗人在词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华和功力。
对于诗人 来说,沧海月明这个境界,尤有特殊的身后感情。有一次,他因病中未能躬与河东公的“乐营置酒”之会,就写出了“只将沧海月,高压赤城霞”(《病中闻河东公乐营置酒口占寄上》)的句子。如此看来,他对此境,一方面于其高旷皓净十分爱赏,一方面于其凄寒孤寂又十分感伤:一种复杂的难言的怅惘之怀,溢于言表。
此联和上联共用了四个典故,呈现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绪。庄生梦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寻的执著;沧海鲛泪,具有一种阔大的寂寥;蓝田日暖,传达了温暖而朦胧的欢乐。诗人从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样的神奇、空灵,他的心灵向读者缓缓开启,华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触等皆融于其中,却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尾联拢束全篇,明白提出“此情”二字,与开端的“华年”相为呼应,笔势未尝闪遁。诗句是说:如此情怀,岂待今朝回忆始感无穷怅恨,即在当时早已是令人不胜惘惘了。对于一般普通人,往往是人到老年,追思以往:深憾青春易逝,功业无成,光阴虚度,碌碌无为而悔恨无穷。但天资聪敏的诗人,则事在当初,就早已先知先觉到了,却无可奈何,无限之惘然若失。这就是诗人李商隐,借锦瑟而自况了。
李商隐一生经历坎坷,有难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结中怀,发为诗句,幽伤要眇,往复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别诗中说:“庾信生多感,杨朱死有情;弦危中妇瑟,甲冷想夫筝!”(《送千牛李将军赴阙五十韵》)则筝瑟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如谓锦瑟之诗中有生离死别之恨,恐怕也不能说是全出臆断。
本文标签:
[!--temp.ykp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