怯步者笔记 鸡声
《怯步者笔记》是2007年浙江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图书,本篇是沈从文《怯步者笔记》中的一篇《鸡声》。
——鸡声
在雨后的中夏白日里,麻雀的吱喳虽然使人略略感到一点单调寂寞,但既没有沙子风吹扬,拿本书坐在槐树林下去看,还不至于枯燥。
镇日被街市电车弄得耳朵长是嗡嗡口窿口窿的响,忽又跑到这半乡村式的学校来了,地方名为骆驼庄,却不见一匹负载有石灰包的骆驼,大概它们这时都在休息了吧。在这里可以听到富于生趣的鸡声,还是我到北京来一个新发见。这些小喉咙喊声,是夹在农场上和煦可见的母牛呼唤小犊的喊声里的。还有躲在榆树林里的流氓鹧鸪同它们相应和。至少有两年以上,我没有听到过鸡声了。乡下的鸡声,则是民十时在沅州的三里坪农场中听过。也许还有别种缘故吧,凡是鸡声,不问它是荒村午夜还是清阴白昼,总能给我一种极深的感动。过去的切慕与怀恋,而我也会从这些在别人听来或许但会感到夏日过长催人欲睡的单调长声中找出。
初来北京时,我爱听火车汽笛的长鸣。从这声音中我发见了它的伟大。我不驯的野心,常随那些呜呜声向天涯不可知的辽远渺茫中驰去。但这不过是空虚寂寞的客寓中一种寄托罢了!若拿来同乡村中午鸡相互唱酬的叫声相比,给人的趣味,可又完全不同了。我在客寓中从来不曾有过一回半夜里被鸡声叫醒的事情。至于白日里,除了电车的口窿口窿声以外,便是百音合奏远近的市声连母鸡下蛋时“咯咯咯”也没有听到过,我于是疑心北京城里住户人家是不养鸡的。然而,我又知道我这猜测不对了,每次被相识拉到饭馆子去,总听到“辣子鸡”“熏鸡”一类名色。我到菜市场去玩时,看到那些小摊子下面竹罩里,的确也又还有些活鲜鲜(能伸翅膀,能走动,能低头用嘴壳去清理翅子但不做声)的鸡。它们如同哑子,挤挤挨挨站着却没有做声。它们之所以不能叫,或者并不是不会叫,因为凡鸡都会叫,就是鸡婆也能“咯咯咯”,只是时时担惊受怕,想着那锋利的刀,沸滚的水,忧愁不堪,把叫的事都忘怀了吧!好比我们人,到忧愁无聊时,不是连讲话也不大愿开口了吗?
然而我还有不解者:北京的鸡,固然是日陷于宰割忧惧中,难道别地方的鸡,就不是拿来让人宰割的?为什么别的地方的鸡就有兴致引吭高歌呢?我于是觉得北京古怪。
看着沉静不语的深蓝天空,想着北京城的古怪,为那些一递一声的鸡唱弄得点疲倦了。日光下的小生物,行动野佻可厌而又可爱的蚊子,地空中如流星般来去,似乎更其愉快活泼,我忽然记起了“飘若惊鸿,宛若游龙”两句古典文章来。
【按】一九二五年六月十四日作。
拓展阅读:读《怯步者笔记》有感
林贤治编了一套现代散文八家书系。不管哪个八家,我认为他把沈从文先生列入八家之一的确是没有问题的。即使以前看过沈先生的不少文集,这散文集也是冲着沈先生的面子,一定该认真地读一遍。
可是看看年轻时和年老时的文章,我就知道沈先生自己也是变化的,他的笔法从华丽转向平朴,用语则从繁复转到简单,说理越来越少,见识越来越深,他早期的文字虽然也属于他,但是显然令人觉得温和如他的,则是后期的笔墨。所谓笔是老的圆,墨是陈的鲜,真是有几分道理,也有几分没道理,只看读书的人能明白多少,而反复咀嚼后,则必有菜根渐甜的感受。
《时间》、《沉默》、《友情》是早期文字中论及道理较多的。看得出年轻时沈从文不甘只从闲文的一面,散文中多所深思熟虑。《月下》到《怯步者笔记》等篇,则略显浮躁,内涵不足。《绿》与朱自清那篇名篇相比,显得琐碎。《老伴》到《凤凰》,则如陈酒,越吃越香,逐步浑然一体,完全沉醉不知归路,只留存湘西,这才生根生气生出同情来。后面《生命》一篇,则待细读吧。总有所得,方有所失,读此书就是这感觉,以失为美,方是得之必然。我且大步硬闯吧。
本文标签:
[!--temp.ykp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