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文你不应该记恨文字
有一段时间,应该说很长的一段时间,我对文字骂过娘。我囚禁在文字的樊笼不能自拔。我厌恶文字,见到文字就头皮发奓。心得、体会、报告、总结、计划、分析、发言稿;党建口、党群口、政务口、经营口的,一个比一个无聊,一个比一个枯燥,一个比一个扯淡。铺天盖地,接踵而至,但一个个你还必须接着,而且你还必须要包裹好小心对付,半点也不能马虎。原因很简单,某种程度上在这个文字不吃香的时代,尤其是文化非主流的气候下,“你能写”就演变成非你莫属的优待和专利。于是你写出来的专利就会大放光芒,是范文,是模板,大家照抄,照套,剪接,纷纷仿效,只操心落款。于是你写出来的东西领导就会众里寻他特别关注百里挑一,倘若敷衍不负责任,领导就会批评,就责备你没用心,这不是你应有的水平!那一刻面红耳赤,面红耳赤之后也就幡然醒悟什么叫树大招风,什么是人怕出名猪怕壮。你不能说企业不重视文字,但是关乎领导脸面,关乎政绩,还是要做好装腔作势冠冕堂皇的功课。在这种境遇心态下,我遭遇生理期,一个月总有那么几天的时候,我特别讨厌记恨文字,就像打麻将懊悔输钱,那一刻想到的就是要把自己的手指能剁下来。
神经衰弱。夜不能寐。我真他们的是不想写。但一旦缠上文字,我就犯病。我对哪怕是领导不经意不在意的一篇材料还是要去反复打磨,还是要在“僧推月下门”或“僧敲月下门”之间纠结徘徊。高标准严要求,有时又痴迷于文字。正如作家赵金禾所说,文字是既爱人又磨人既诱人又嫌人。我像一个抱不醒的蠢母鸡。作为一个有责任和担当的男人,不会轻易把自己的怨言和不快表露在领导和员工面前。我的思想在打架斗殴。也会在一个夜深人静焦头烂额之时寻找一个释放的闸口,就像一个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人,憋得久了而最终要一泄为快。可怜,我就会打电话给老婆,向这个有几分偏爱文字又整天忙忙碌碌的亲人倾诉、大倒自己的苦水。说分工不均,说杂事烦恼。老婆是幼师,有耐心倾听,末了且惯用与小朋友讲故事的口吻对我进行疏导:在老家这个季节布谷鸟每天会在天上不知疲倦的啼叫,“阿公阿婆换工做活”,也就是杜鹃啼血;老家的爸妈这几天农忙,忙着犁耙水响割麦插秧,70多岁的两个老人每天还是要下田躬腰驮背辛勤劳作,这也就是自食其力;你不应该记恨文字,你回头想想,如果不是文字,你该是千万插秧队伍中的一员,你的冲担还是要挑起草头,你即使闲下来,无聊的时候你也会端一个茶杯上茶馆,打5块10块的麻将;如果不是文字,说好一点,你会跟村里其他男人一样上东北熬冷风,能赚些钱,但那需要好身体,要搬砖爬梁,手上长冻疮;再说得动情点,如果不是文字,不是在《》副刊上同一个版面上有你有我,我们也许不可能牵手,心也不会在短时间内贴得那么近。醍醐灌顶,一语惊醒梦中人。我多么英明的老婆呀!想起繁重的农活、想起脸朝黄土背朝天、想起顶着毒日头挥汗如雨、想起那年我屁股盘子长火疮,咬着牙穿着短裤还在坚持挑憨重的谷草头、想起农活之外的百无聊奈,我就有些后怕;我又想起文字搭桥的爱情,想起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浪漫,想起鸿雁传书,字字情切的相知,我又心生欣慰。是呀,你是谁?你有什么能耐,你又有多大出息?你除了能拼凑下简单的文字,你还会其它什么手艺?你上没尽到孝下没管到伢,还哼哼唧唧没完没了无病呻吟!不是要甩开冲担发誓不再挑草头吗?不是扒心扒肝就是讨米要饭也要跃出农门吗?比起镰刀、冲担、扁担、犁辕,笔的分量还是要轻许多。比起理解、相通、牵手、爱情,不就是那几份材料吗?又何值一提自寻烦恼?稿纸当坂田,材料当情书不就得了。
我的确不应该记恨文字,我还应该虔诚地感恩于文字。
我记得大致最早的时候对于文字的启蒙来源于两本书。是我到山里当过教师的姑父家借的,准确说是偷的,因为我根本就不是当面拿也没有还过。可能那时的书都是偷来看的,因为那两本书在我看后也遭遇同样的结局。如果是和我一样拿去看,就谢天谢地,但我的猜想是当了厕纸或是盖了泡菜坛子,因为那时纸张金贵,因为那时擦屁股会用上树叶和瓦砾。到后来我知道了是四大古典名著中的两本,《西游记》和《三国演义》。其实两本书大多字我是不认识的,意思也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我就知道孙悟空最了得,金箍棒厉害。但唐僧会念紧箍咒;也知道诸葛亮聪明,鹅毛扇一摇就计上心来,就骂曹操是大奸臣,到处惹是生非欺负人。就胡思乱想诸葛亮为什么不让孙悟空来领兵打仗,那一定会把曹操打得个落花流水溃不成军。大部头书少见也看得少,那时候看得最多的也是连环画,素描的版刻的,图文并茂,英雄辈出。《黄继光》、《邱少云》、《董存瑞》,还有什么《鸡毛信》、《地雷战》、《地道战》、《铁道游击队》之类的,都是在安陆钟楼底下的旧书摊上淘的,5分钱一本。于是因为《地道战》把我父母急得哭着到处找人,我是钻到空红薯窖里躲小日本睡着了。再到后来长大些,我就喜欢上了党报党刊上的副刊,那里有小说、散文和诗歌。因为父亲是村支书,党报党刊村里也必须要订,摊派着订。我也只能读到这些东西。也就在《》、《《湖北日报》、《孝感报》、《党员生活》、《半月谈》等副刊上经常碰见湖北的几个人:碧野、曾卓、管用和、刘益善。我不知道他们的文章当时给过我多少养分,但在那个文化生活贫瘠的年代读上他们的文字却是不亚于喝上一碗粘稠的南瓜粥,喷香暖胃饱肚子。
我最初体验自己的文字带来的快感,是在小学四年级。我的一篇作文被校长也是班主任的王老师当作范文在全校朗读,还伴有扩音器喇叭。我写的是我的母亲。写到了母亲的一个细节:追到稻场上给我拿学费。抖抖索索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手帕包。抖抖索索把卷了多层的手帕打开。那里包着的全是硬币。一枚硬币滚落到了地上,在地上打了几个旋,停在母亲的脚前。我低头捡硬币,就看见母亲的脚。几个还粘着泥巴黑乎乎的脚趾头从破了的布鞋里面露出来。那一枚硬币在我走的时候是被我紧紧揣在了手心里,揣得滚烫发热,像眼窝里蓄满的眼泪一样热。我敬爱的王老师读到这里时情绪激昂,摇头晃脑。我后来想到那就是鲁迅三味书屋里那个老头。我后来还看到这段文字底下标注的红色波浪纹。于是我幼小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鼓舞和震撼,以致以后小学里每一篇作文我都全力以赴决不懈怠。在晚上睡在稻草垫底的床上也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我的辗转反侧常常弄得稻草窸窸窣窣直响。写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顾城,想起了这个拿笔的手怎么会拿起残忍的斧头砍杀妻子的诗人。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用它来寻找光明。我有点朦胧。
“出门嘀铃铃,进门闹盈盈。凉风一阵阵,手上亮晶晶”。我又写了一篇反映农村改革开放取得翻天覆地变化的作文,王老师又是大加赞扬。
我举手。王老师说你讲。
“这几句不是我写的,是我抄的《党员生活》一副漫画里面的。”许是我的真诚,王老师愈发高兴了,声音更大了,说,引用得好,引用得好呀!此处我应该又会面红耳赤了,但也溢满激动和喜悦。我后来也想,我歌功颂德鼓吹献媚之能事大约是从那篇文字开始的。到小学五年级时,我顺理成章代表学校参加了全镇小学生作文比赛,得了个二等奖。学校给我发了一个戴皮套有邓丽君短发靓图的本子,我用它抄满了歌词。我很后悔,要不是一泡尿憋的,那一次我一定会夺下一等奖。我的母亲听说我要到镇上参加比赛,特意塞给我几毛零花钱,嘱咐我到镇上买点好吃的好喝的。考场门口有卖西瓜的,切开了口,一块块的摆放着,红瓤黑籽,好是诱人。我妈说过叫我买点吃的喝的,我是个孝顺听话的孩子。这西瓜又能吃又能喝,一举两得,我就来了三块,狼吞虎咽,比赛铃声就响了。坐下来还不到一刻钟我就想尿尿了。我强忍尿意,憋着坚持不到半小时,就以最快的速度第一个交了卷,老师诧异地扫了我一眼。我飞奔到厕所,一番酣畅淋漓。接着出来看到还坐在教室里聚精会神埋头比赛的学生,心里好生失落。我痛恨西瓜转换成尿的速度的也太快了,也恼火地瞪了几眼门口的西瓜摊。那西瓜还是整齐摆放着,红瓤黑籽,却像一张张血盆大口沾满着黑色的仓蝇。
上到初中,数理化考试每次不及格,但语文冒尖。因为有语文垫底才不被老师打入底层。早自习我从不背课文,跟着同学们的朗朗读书声背的是党报党刊上剪下来的东西。我父亲吼骂了我好多次,好端端的报纸杂志,都让我捅下几个难看的窟隆,包糖包盐还用不上。到高中,办黑板报是一人一手拿下,书写编排创作绘画于一体,复合型人才。为学画画,我有几顿饭没吃,省下钱跑到安陆买了一本人体素描。我的女同桌恳求我借给她看一下,我很慷慨,我看她小心地翻了一页,就像抱着一个烫手的烤红薯赶紧甩下。羞红瞬时爬到了耳根。我也不知我们那一批是怎么回事,高考是都没参加,有的同学是转了学才参加高考。高中只是读了两年,但写写画画学了不少东西。我们那批读完后,我们那所高中也被撤销。到现在回老家也能看到,只是成了养猪场,教室隔成了猪圈。我也在想,那里面哪一头猪最像我。文字给我的童年和少年还是带来不少快乐,尽管只是懵懵懂懂的喜欢,就像我对女同桌的感觉,长得已经有小女人的轮廓,有隆起和凹凸,好像那就是我青涩的初恋。
管理区在镇上的南边,管辖着14个村。我当村支书的父亲走了后门,把管理区的书记主任们接到家里,吃了两顿饭,杀了下蛋正猛的两只黄母鸡,还喝了两鼓子10斤装的谷酒。我后来到管理区当了一名炊事员兼通讯员,那是1990年。那时没手机电话,通知开会就要骑着自行车14个村一一跑到。我做饭也是不多,大多时间这些乡干部下到了村里搞提留结算搞计划生育,总是半夜三更回来,有时也不回来。人手不够,任务紧急,我有时也会被抽到一线。我到一线表现得总是很文弱,要我去抢装那些农户的粮食,去赶农户的耕牛我总是不忍心。我看着农民抱着牛的后腿哭天抢地,抱着粮食袋子奔放嚎啕,我也流泪,我是农民,我知道那是农民的命根子。刘主任就骂我,小姜你不中,你的心不狠干不了大事。我就想起刘主任常说的:喝药不抢瓶,吊颈不拿绳,跳水不拦人。那是人做的吗?那是共产党员吗?我是真的不行,我太善良。我在管理区干了四年也转不了正,工资从最初的60元到后来的每月90元。我的工资在微调,但我的年龄也是一年一个坎,从19岁到23岁,黄金时代的四年。我的父母看我前程似“井”,就催我回去结婚,因为我的堂弟们也都结了婚生了孩子。我再一次启用了文字的功能,写了一篇洋洋洒洒言辞恳切的退婚信给我的干表姐,也解除了这桩奶婚媒。(我觉得这篇文字是众多文字中最具实际意义的一篇,后来的都赶不上了)表姐到管理区找我,哭着数落我忘恩负义。天哪,我怎么就成了陈世美,除了小时候在外婆家见个几面,后来是连手手也没牵,何来忘恩,何来负义呀。
在刚去管理区的时候,我住在一间不足8平方的小屋里。一灯一床一桌一椅,举目无亲很是孤寂。第一个月发工资,我拿出30元钱报名参加了新闻文学函授中心。之后,我呼朋唤友,电线杆上贴海报,召集了一群热血沸腾的少男少女组建了“碧山文学社”,创办油印刊物《六月雪》。六月雪开细白花,枝叶扶疏。喜轻荫,畏太阳,白兆山间多有之。想秉承太白之遗风,且蕴山间自然之轻灵。《六月雪》自费办三期后,停刊。我的文朋诗友们南下的南下,北上的北上,结婚的结婚,生子的生子。挥手自兹去,从此天涯孤旅,各奔东西。我还是默默守望着白兆山,依傍着六月雪,蜷缩在管理区那方小小的院落。看雁字南去,守燕衔春泥。92年抗旱,侯书记的亲戚找他弄柴油,他不答应,我就写了一篇小新闻叫《侯书记六亲不认》,上了《》,这是我的文字第一次变成铅字。(我写下这段文字,一个月前侯书记已作古。流泪。)之后我在湖北广播电台接连播出几篇文学新闻作品,《孝感报》、《》不时也有文字刊出。回望那四年,满载孤寂与彷徨,却在走出孤独中,寻有一方宁静的水域。那是我最为辉煌且勤奋的四年。
总说文人相轻,但我自告奋勇去找教育站李站长时我感受到的是惺惺相惜。那一刻我把自己当成一个文人。李站长在镇上公认才学深厚,且能写会画。我说我是姜长虹。我想找你安排一个地方代下课。李站长眼睛扫我,并不多说,拿出纸笔开了一个镇小接收条。字是遒劲有力。事后回想,不提酒不送烟,李站长一口答应。我想,文字就是敲门砖。我到镇小代三年级两个班语文。后来我知道李站长退居二线。也听说野史,传新到孙姓书记到教育站与一群人把酒,大多奉承讨巧,唯站长言辞利落,不拘一格,自有傲骨。书记言语相挑,站长就与书记拆字。说,孙者,小子也。按古体言,幺房小子也。书记不喜,悻悻而去。
镇小一年,我又有若干散文见报。由此1995年我到镇上报到,作专职宣传员。后转事业编制,当电视台台长。要说,我的坚守也小有收获,也彻底不再是一个背米袋子,正规吃公家饭且有一官半职之人。我住镇上政府3楼与4楼之间的楼梯间,我谓之3.5房间。笛在月明楼,常伴清歌愁。笛声婉转,碧山黛青,举目苍茫,那时日难度心中苦闷。我在官员之间畏畏缩缩,我在左右逢原中沦丧真性情。我煎熬的文字也都是应景之作,也极尽夸耀之能,干瘪枯燥无血性。我小心翼翼,即便如此,我的主管领导还是严重不满。见不得无德无品嘴脸,也难掩心中积郁,终是忍无可忍拍案而起。那时我想起了李站长,也想起站长的祖先李白。仰天长啸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2004年我到中百仓储。我从理货员做起,上货、下货、做卫生乐此不疲。公司开业七周年征文我的《笑如花》获特等奖,让公司领导对我印象深刻。第二年我的《鱼事》获集团上市十周年征文二等奖,为公司扬名。我后来在生鲜区当主管,杀鱼卖菜,吆喝叫卖,激情四溢。我有很多同事朋友见过我,看我血染工衣,蓬头垢面,公家饭不受,却跑到超市当小工甚为不解,像我慈祥的母亲一样抛出的是声声叹息。一个男人沦落如此,也就是自生自灭毫无出息。其实,她们何以理解,有人追求奢华和富贵,有人追求的是内心的充实与丰盈。08年我应聘总经理助理,众多同事参与竞选,我还是脱颖而出,由此开启我漂泊之旅。到宜昌,到阳新,到黄石,从员工,到如今管辖一个门店的老总,一路走来,虽风雨相伴跌跌跌撞撞,却也是步步为“赢”。此去经年,回望每一个路口与转折,每一次选择与嬗变,至亲的 文字却总在背后为我坚强支撑。不卑微。不嫌弃。不放弃。
你不应该记恨文字。你应该感恩文字。她不只是给我们单纯物质的馈赠,而是为我们搭建了一处灵魂安静的处所,让我们休养生息。我们急着赶路,要记得自己是从哪里出发,要明白自己走向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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