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信我们都没什么主义
《相信我们都没什么主义》用散点透视的手法,散淡的、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态度生活,将美好呈露。
在山西乃至在全国,李来兵的短篇小说都是比较特别的,想一下子对此来一次理清或来一个归纳都十分不容易。李来兵的小说首先不是传统的,但也不那么光艳和新潮,好像是,李来兵的小说就好在不新不旧之间,这是大印象。
中国是个喜欢在几乎是所有的事物中都要寻找出某种主义的国度,凡事都要像挤果汁一样挤出哪怕是只有一滴的主义来。但我们的现实生活告诉我们,我们现在实在是没有主义可谈或主义缺乏。来兵和我,我们当年谈小说的时候,“主义”这两个字好像还时时闪烁于我们的对谈之中,时间才过去没有多久,我们迎来了新世纪,再从头把来兵的新旧小说找来读一下,也包括我自己的小说,或还有其他人的小说,我们会发现我们现在已经无主义可谈,这实实在在是个没有主义的时代。而李来兵的小说恰恰在这个时期开花结果,把李来兵的小说又重新读了一遍,我发现李来兵的小说是“没主义小说。”我喜欢我的这个发现,只此一点,来兵的小说真正是与这个时代合拍。多少年来,作家其实都是想在那里做教主,对读者唇干舌燥地进行指手划脚,对读者诸君有一百个不放心,这不放心既是道德上的又是政治上的,惟恐读者不明白什么是道德和什么是政治,惟恐读者找不到主义,多少年来,作家总想要为读者指出一条路,这起码是众多作家在写作时的所想。而实际上许多的猎物总是聪明于猎狗,读者更多的时候是把小说或其它文学读物只当做捕获物来享用。
短篇小说在山西,就像是河心石在碛口,船到这里都要百倍小心。而李来兵的短篇应该是很大的一块,大到足呆以把评论家的船一下子撞沉,如果你低估他的话。首先一点,我以为李来兵的小说已经不在那里讲故事,而是让你自己在他的叙述里去寻找你自己想当然应该是这样的故事。很久以来,山药蛋派的传人们,说实话,是很难不把小说写成是一个故事,你想让他不把小说写成是一个故事都不可能。从这一点上讲,李来兵的轻松挣脱是一种进步。因为我们早已迈过了扫盲时代,那时候的许多小说是要让那些识字分子一个字一个字地念给那些不识字的分子听,所以必须要讲述。而现在我们早以过了那个时期,所以小说不再以讲述的方法出现亦是一大进步。李来兵写小说,看上去轻轻松松,其实他是在布迷阵,这里一下子,那里一下子,到最后再一下子,你以为他的小说还没有完,他却在那里端端地结束了。
《花巧的失踪》这篇小说就这样,一个叫花巧的男人到处瞎走了十五六天,到最后又回来了,这是小说的整体。小说的中间地带有多少担心和猜测,便可以说是这部小说的细节和起伏。所有可能发生的不好人们都往花巧身上想,所有的悲剧可怜也都往他身上安排。虚拟的种种终于完结,结局是花巧又荡回来了,他可是饿坏了,向他老婆要吃的,并且吃起来,他躺在院子里的那堆烂叶子上直到他女人把那堆烂叶子用火一下子点着。小说便告以结束。这是一篇难度比较大的小说,可以拍欧美大片。这也是李来兵的小说中很少见的某种结构类形的小说。有点喜剧的味道,却不浓。仔细闻却分明苦涩,这篇小说在结构上是首尾相接,中间大,两头小,呈枣核状。故事性还算比较强。但这个小说的魅力是它的扑朔迷离。花巧到底去做什么了?小说中间的种种线索哪一条能跟他连接上?作者都没有交待。多年前,我对我的评论界朋友和作家朋友说李来兵在山西是个异数,是个要渐渐杰出起来的小说家,近期读他的小说我依然这样认为。就短篇小说的写作,李来兵做了许多探索而且他的小说越来越好看,这好看就是他现在的短篇与以前的短篇有区别。是在看上去没有故事的状态下把小说写好,一点点小事,居然能风摆杨柳,千姿百态。
李来兵的小说,剥去他小说的故事外壳,这么说,其实已经不对了,他的小说很少有那种故事的外壳。短篇小说发展到今天,已经从以故事为主体的阶段进入到了以情绪为主体的阶段。我以为,李来兵的小说用来展示小说人物情绪的成份很大,如他的短篇《在包厢》,左看右看就是一张素描,主人公的我上了车,这里一下,那里一下,先是进错了软座,进错只是一瞬间的事。可以一笔带过或做简单交待,而李来兵却要细细地写,写第一回进错的软座里的那两个人。通过写,让读者有心理上的预感,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那个人要做什么了?但故事发展到后来,却屁事没有,后边的事却与前边的那两个人毫无关系。这就很轻松,是文章态度,是生活的常态。能把生活常态写好极不容易。问题是,许多作家一写,就把生活的常态弄没了。汪曾祺先生算是能把生活常态写得最好的作家之一,王安忆也是,东写西写,看上去和小说没一点点关系,但到了后来你才会明白那都是妙笔!李来兵小说的高于他人的地方正在这里。
《在包厢》是一篇让人完全找不到主题的小说,却很好看,上车,下车,在车上睡了一夜,读者等待的东西都没出现,故事却已经完了。多少年来,我们一提到写作,马上心里第一个冒上来的就是“主题”二字。从国外引进的《文学概论》简单化了文学的种种议题。我们写东西有时候可以有主题,有时候完全可以没有主题,当主题太明显的时候往往这篇小说就要出事了,露骨了,不好看了,像是一次火车出轨。“锄禾日当午”和“昨日入城市”这两首诗有主题。“两只黄鹂鸣翠柳”和“黄四娘家花满蹊”却只好在它的画面感。而李来兵的《在包厢》,这篇小说实际上是写人物情绪的,也可以说是写我们这个时代的情绪,人与人的互相疏离的那种不正常状态正是我们这个时期代表性的时代表情。这篇小说是琐屑而真实,是一场素描,人生的况味都在里边,这是一篇没有故事,没有人物内核却能引人去读的作品,相对我们十分熟悉的许许多多短篇小说,针对那种习惯性的写作,这不啻为一篇好看的短篇。这篇小说,也让人掂量出李来兵绵密扎实的功力。
再如李来兵的另一篇小说《手擀面》,这个小说比较大,故事和故事里边的层次都比较多,像一张千层饼。齐淑香,这个母亲,之所以她有这个母亲的身份是因为她有个儿子,终于有一天他的儿子带着对象回来了,两代人,对性的看法,是,齐淑香坚持不让儿子和儿子的对象晚上睡在一起。两代人所持有的对生活的态度是不一样的,而这篇小说似乎又不全是写这个。这个短篇是“散点透视”,是散散碎碎,七七八八,重点好像是在写气氛,或者是某种气息,生活所持有的质感把这一大团的碎东西都拢在了一处从而完成了这篇小说。在李来兵这里,故事从来都不是故事,只是一种供货商般的提供,提供了一些场景或对谈,然后让读者自己来分折。这篇小说可以说是李来兵长期以来为之努力的小说的代表性作品。一:不是在讲起承转合的故事,二:是没有明确坚定的方向。我们所能看到的只是一大片的生活。李来兵的小说里有一句看不到的潜台词:我就不告诉你什么什么?你自己看吧!只此一点,李来兵的短篇小说已经跳出了当下短篇小说的套路。而且,尤为突出。
读李来兵的小说,往往会被他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作风感动。比如他的《跳舞的女人》。读这篇小说时我想到一个问题,李来兵的小说实际上是忽略开头与结尾的,是,没有头,一下子就那么进入了,一点点“前戏”都没有。是,一下子就结束了,让人觉着是不是刊物发排时丢了些什么,但已经结束了,你读的时候已经很快感了,分明已经结束了。李来兵的小说是这种状态。在早几年,李来兵的小说总是给我以某种片段的感觉,像是从中篇或长篇上截下了那么一块儿,但最近的几篇却已经在化蛹为蝶。李来兵的小说现在的另外两个特点是:貌似旧,实际上却是新。这是他近几年的进步。《跳舞的女人》这篇小说,为我们展示的是平民的生活,是,底层平民的生活,垃圾、水坑、男人解裤子小便的背影,她们,这些跳舞的女人都住在这种地方,但她们却要去跳舞,这才是真正的底层人的生活,有苦有乐,或,苦中寻乐。跳舞让她们的生活有一个亮点。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叫汉珍,她住在别人的房子里边,房东是个老太太,下边这段描写是中国式的,温馨而家常却感动人:“汉珍的院子,房东是一个老太太,三间瓦房下边搭了间小房,院子里到处是花,一大盆一大盆的,夏天了,当院还要种一些豆角,西红柿、茄子辣椒什么的。”而这篇小说,还有一个亮点,就是那个跳舞的老郎,这个老郎是街头卖猪头肉的,也是生活在底层,小说中,汉珍和老郎他们两个跳舞了,好像是还要发生什么?但没了后文,老郎怎么了?小说之妙在这里,跳舞跳出什么了?小说之妙也妙在这里。李来兵的小说的疑障总是在这里,这为他的小说增添不少魅力,我不说,就是不说,你们想吧。我们好像听到李来兵在那里窃窃私语。
这里要说一下小说的意韵,好的小说都是要有意韵,就好像我们的吃饭,原来不是为了吃那碗里的白菜啊山药啊萝卜啊,我们要吃的是味道。李来兵的小说有味道。光能让人吃饱的饭并不是好饭,能让人读完的小说也不是什么好小说,好饭要有味道,好的短篇小说要有味道!
李来兵近期的小说,让人能够注意到的是他的某种散文气味。如他的《正月十五雪打灯》,这篇小说我很喜欢,是百姓的年景,即将阑珊的年景。雪在这篇小说里是不可少的道俱,雪下来了,一大早就让人们惊喜和忙碌。这是年十五的雪,过了十五,年就要过完了,这家人,还剩下一只鸡,他们计划过了,要早上吃一半,中午吃油炸糕,晚上再吃另一半,这都安排好了,百姓的日子都是精打细算来的,哪个细节上都不能出错,所以老百姓过日子总是小心翼翼,这也便见出一种小心翼翼的生活之美,这篇小说,是一些细节给人们愉悦,吃饺子吃出硬币,是母亲吃出来的,却为了儿子高兴,趁儿子不注意又把硬币悄悄放在儿子的碗里,儿子那边,果然是一个惊喜:我有福了!这篇小说可真是安祥,这是一篇安详的小说。我以为小说到这里已经完了。是散文手法让这篇小说披上了安详的外衣。
李来兵小说在章法上最大的特点是进入快速,从来都没有不必要的描写,一下子就进入却不会显得生硬。李来兵的小说结尾却总是让人觉着不该这样结束吧?他却就这样结束了。就这样。
李来兵的短篇小说在全国和山西都是特别的,在怎么写上是有自己独到的地方。李来兵对生活的态度是散淡的,这就有一种美好的呈露,不是刀枪剑戟血光闪闪。李来兵近几年的小说有骨子里的温婉,生活本来就是这样,做为一个作家,你就是要在血光闪闪的生活中看到温婉,关于这一点我没有异议。而且我喜欢。
但对那些非要在小说中找到某种意义的人而言,李来兵的小说也许会让他们失望,因为李来兵的小说意义总是不明显,就像那离离的原上草,一棵一棵独立出来总没有一大片那么来的壮观,但你不能说它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它的意义就在于让人们从它的个体之中感受到荒原上那一年年的风霜雨露,我们作家写小说的意义就在这里。
支撑我们继续写下去的,仔细想想,在过去,或许是信念或者是主义。但我们现在好像是找不到什么主义。这就一如李来兵的小说,在人性的荒原上,既无思想的沟壑也没有主义的痕迹,也许我们需要的正是这些,当后人再次地想起我们,也许会赞许我们的没主义。我们有的是悲悯和温情,除此,我们还要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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