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识母亲,再识自己散文

文章 2019-07-10 08:53:16 1个回答   ()人看过

在美国学习、工作十五年后, 我的生活已安定下来, 决定接母亲来美国小住时日。母亲一辈子生活在陕西关中东部一个偏远的小山村, 为把我们兄妹五人抚养成人吃了许多苦。 五年前劳累了一生的父亲因病去世, 母亲就一个人同弟弟一家住在一起, 但是由于弟弟和弟媳常年在外打工, 她大部分时间就一个人住。 除了偶尔去村里几个老太太家窜门外, 生活很是孤寂。 母亲希望在有生之年到美国走一趟, 坐坐她梦寐以求的飞机。 作为儿子, 为了报答母亲的养育之恩, 我也想接母亲出来, 看看比那个小山村更加广阔的世界。 就这样, 分离了十五年之后, 六十六岁的母亲和我在美国相聚了, 期间的龃龉和快乐使我有了重新认识母亲和自己的机会。

20XX年1月31日, 母亲辗转西安、北京越洋过海来到了位于地球另一端我们居住的城市芝加哥。 我难耐激动、盼望的心情, 提前几个小时到达奥海尔国际机场。 事实上, 在母亲签好证 的两个月里, 我都盼望着这一天的到来。 由于地域生疏和腿脚迟缓, 我提前给母亲预定了机场的轮椅服务。 这天飞机晚了一个多小时, 在一批又一批 衣着得体、步履从容 的国际旅客推着行李车奔赴各自的转机楼后, 一位坐着轮椅的老太太被一位服务小姐推着渐渐地由远及近,停在我的面前。 这时,我清晰地看到停在我面前的是一位同十五年前相比截然不同的母亲。 她头发稀疏 灰白,身躯佝偻, 牙齿脱落,视力模糊,衣着过时。 她身上裹着的厚重的衣服几乎吞没了她 的身体, 站在那里就像一个摇摇晃晃、随时会倾覆 的上重下轻 的陀螺。 她的上衣层层叠叠。 最外层是厚重的外套, 散发着汽油味, 下面是短呢子大衣, 再下面是薄的棉衣外套, 然后是羊绒棉衣、毛衣和秋衣, 最少有六件。 腿上穿着化纤质地的黑裤, 下面套着羊绒裤 和两个秋裤。 最引人注意的是她脚上穿着的一双廉价的毡布鞋, 鞋头绣着红色的牡丹, 但由于灰尘和污垢的覆盖, 颜色褪了许多。 这一身臃肿失配的装束同国际大厅现代化的氛围格格不入。 我顺手接过行李, 搀扶着母亲走向外面的停车场。

由于我和妻子都有全职工作, 孩子在高中就读, 我们的日程都排得很满。 妻子每天早上五点起床, 六点驱车上班。 我七点送孩子上学, 然后去上班, 我于是教母亲一些简单的操作方法, 如怎样使用洗手间、 厨房、 微波炉、 煤气灶、 录像机, 可是由于母亲年龄大、 记忆差, 我反反复复给她讲, 她总是记不住哪个是热水或冷水龙头? 不知道向左还是右开? 我非常担心她操作失误会弄出什么事故。 在我这里居住了四个月快要离开时, 她除了会按微波炉 的开、关两个键, 其他多一点的功能根本不会, 电视也只会开和关, 不知道怎样操作录像机和煤气灶。

母亲在这些方面的迟缓还情有可原, 我多教她几次就行了, 或者我干脆自己操作, 但是我们在卫生、饮食 和生活态度方面的差异 却是双方感到不适应。 对母亲来说, 使用抽水马桶 是她人生第一次, 觉得坐着不方便。 我告诉她使用的方法, 让她坐在坐垫中间以使 尿液和粪便不粘在 坐垫上 和马桶边, 可由于母亲视力差, 这种情况总会发生; 她用后的洗脸池水溅在池子四周 和地板上; 使用过的牙膏忘了拧紧 溢了出来; 毛巾凌乱搭在架子上; 她自己房间的床头柜上摆满着 她的药、 糖瓶、 热水瓶、纸巾 和杂物, 让一向整洁的我特别不习惯。

母亲在卫生和生活方面的不适我们尚可将就, 但她的消极、任性、 不体恤 和近乎自私的态度有时让我难以接受、甚至抓狂。 由于工作关系, 我陪她玩的时间只能在周末, 大部分时间她需要一个人呆在家里。 说心里话, 对一个人生地不熟、语言不通的农村老太太 是很寂寞的, 我们做儿女的看在眼里, 疼在心里, 但也爱莫能助, 总希望她能慢慢调整自己, 能自娱自乐, 能给子女一张舒展的脸。 比起在农村, 这里宽敞的住房、 房前房后郁郁葱葱的草坪、 室内终年如春的气温、 配备齐全的电器, 生活应该是很舒服了, 可是母亲总是消极、低沉, 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总觉得对她照顾不周, 不能有人在家里陪她, 对我们的苦心和劳动理解较少。 当然, 我们并不苛求 母亲的感激。 作为儿子, 是我诚心邀她来美的, 可我做的不就是想换取母亲满意和幸福的笑脸吗?

以上诸种情景让我觉得母亲怎么变得这么不通融、不包含、不理喻、只为自己着想。 我小时候印象中的母亲哪里去了?

记忆中母亲很少下地劳动, 主要呆在家里做饭和缝衣。 她做的饭很及时。在其他同学穿的鞋子露出脚趾和后跟、衣服上的破布条和破棉絮飞舞时, 我们五个孩子的衣服基本还是完整的。在六七十年代的饥荒岁月,每逢年过节, 我们孩子围在母亲身旁, 等待出锅的饺子、炒菜和热气腾腾的馒头。母亲在让我们孩子上学上更是功不可没。 她只上过三年学, 略识几个字, 却坚持让我们读书。 这次问起她让我们读书的原因, 她说识了字 在农村挣公分时不会受骗。 她从未因家庭困难逼 我们辍学。 在两个妹妹因为功课难 不想上学时, 她还鼓励妹妹去。对我的上学母亲更是全力支持。 我初中和高中在外住校四年,母亲尽最大努力让我穿得好点, 带得干粮细粮多点。 她每星期及时给我蒸好馍。 缺学费时, 她一个围着灶台转的农村妇女不得不放下自尊去村里村外借钱。 大学期间, 她把卖鸡蛋攒 的钱 悄悄给我, 让我生活上宽裕些。

这些就是我小时候印象中的母亲。 看她现在的样子, 心理顿生同情和怜惜。 在她探亲的四个月中, 我们上班走后, 母亲坐在落地窗附近的沙发上, 看着窗外的行人和车辆, 打发寂寞, 但由于美国人口少, 整天也见不到几个人。 我工作后尽量早回,她也时刻盼着我的归来,她对 我的盼望就像我小时候一个人呆在家里等待父母回来一样。

母亲变得特别脆弱、依赖。 一次在 一家超市购物时, 上完 洗手间, 我站 得离 洗手间门口稍远一点, 她出来后找不到我, 仓皇中开始大声喊叫我的中文名字, 让我觉得她的无助。 母亲视力极弱, 在家下楼梯时, 她腰 弯曲得像一张弓, 一条腿试探性地去触及下一个楼梯, 就像怕踩上地雷一样,在晚饭后来到地下室妻子活动的跑步机前, 同妻子观看一些中文电视剧。 她静静地坐在一旁, 有时打盹,有时心不在焉地瞅着电视里演绎的离她越来越遥远的世界:城市超现代化的生活、 浪漫的婚姻、 权贵阶层的争斗等。在这样的场景中, 母亲打发着时光, 度过一天中的最后时刻。

看到母亲可怜的样子, 我渐渐地对母亲 的卫生、饮食和行为变得包容起来, 觉得用我的标准 在卫生、饮食和态度上 要求母亲是不现实的, 因为她和我的生活环境、教育、职业和人生阅历大相径庭。母亲一辈子生活在那个百十人的小村庄, 偶尔去的地方是十里之外的集市, 买点油盐酱醋。 县城离村子四十里, 她每年最多去一两次; 省会 城市四百里外, 她数年都不去一次。 除了上次我们孩子出生时她帮我们照看了一年小孩, 十五 年没去过一次,日出而起, 日落而息, 日复一日, 年复一年, 她关心的只有季节的变换和庄稼的丰欠。

可是,我的经历却比她的辽阔的多, 丰富的多。 考上大学让我从农村跨进了城市;读了研究生增加了我的知识和自信心; 留校做了大学教师使 我的事业和阅历有了大的长进; 后来我又出国留学和在美国大学任教, 让我的眼界和阅历更加开阔。 一句话, 我的人生发生了多次蜕变。 对我的这些蜕变, 母亲有些认识不到或还没来得及认识到, 但有一点肯定的是,她不看重我的学位、工作、事业、阅历, 以她一个农村没文化的母亲看来, 我就是他的儿子。 纵然我一身有多种身份: 博士、教授、儿子、父亲、丈夫、市民、邻居, 她认识的就是一个四十七年始终如一、围在妈妈身边的男孩。 她不想让我变, 我却变了; 我希望她变, 她却没有变, 这就是造成我们冲突的根源。 责任不在母亲, 而在我自己, 是我自己变得离母亲越来越远, 缺乏理解和同情。

分析了母亲的处境和难处后, 我对母亲和我有了重新的定位。 我意识到我所希望看到的知趣、懂常识、 善学习、 爱乐观和愿意感恩的母亲事实上她是做不到的。 我开始接受我的母亲。 以她的实际身份而不是我想象中的身份给她定位, 即 她就是一个见识少、脆弱、行动迟缓、衣着举止都落后于时代的农村老太太。 我把我的母亲从儿时梦幻般的神坛上请了下来, 还原了她的本来面貌。 但坦然地讲, 对她的认识的180度 转变在我心理产生了不小的震荡, 让我一时不知所措。 那个儿时记忆中管我们吃喝、关心我、给我寄予厚望的母亲怎么就变成一个老太龙钟、 担惊受怕、和需要我关心的老人呢?好在处于中年的我还较平静地把母亲接受下来。 如果是个人主义欲望和虚荣心膨胀的中学时期, 我恐怕连母亲介绍给同学都感到难堪。

我决定改变自己。常话说, 一个巴掌拍不响, 想要关系融洽, 当事双方都要改变。我想推翻这个理论。 如果母亲不会改变,我所能做的就是改变自己, 为什么? 因为我受的教育多, 见识广, 理解世事多,这些都是母亲所没有的。许多时候不是母亲不想变, 而是她不知道怎样变。资源的缺乏使 她和外界接触的机会几乎为零。 对一辈子生活在农村的母亲来说, 隔离的单间厕所、 坐便式的马桶、 声控 或电磁 感应的冷热水龙头、 电动或磁感应的烘手机、 手动或磁感应的 纸巾机, 如果母亲不到大城市走一趟, 她一辈子都和这些无缘。

了解了母亲的局限后, 在她把厕所冲洗不干净时, 我再冲洗一次; 在粪便蹭在坐垫边沿时, 我带上一次性手套, 学着我司空见惯的大学清洁工那样, 单膝跪地, 一手拿着清洁剂, 一手 拿着吸湿性强的卫生纸 将坐垫擦洗干净; 母亲忘了关紧的溢出来的牙膏, 我把它擦掉, 重新拧紧; 母亲床头柜上的东西, 我同她一起归整; 她房子里的药味 和异味, 我开窗 透气; 闻到她的衣服有味了, 我用洗衣机和烘干机给她清洗; 她咬 不动的饭菜, 把我们吃的盛出来后 给她多煮一会儿; 她不想在我提议的时间散步, 我就等她愿意出门时跟着她走。 总之, 在我调整了自己的心态后, 我的心平静了许多。 母亲刚到时给我带来的不适应 也慢慢消失了。 通过我们的相聚, 我了解了母亲, 我也了解了自己。

其实, 和母亲相聚的大部分时日 她是高兴的, 我也是高兴的。 春天到来时 的芝加哥, 阳光明媚, 鲜花盛开, 树木葱郁,我陪母亲坐在离家两百米处公园的长椅上, 听母亲讲述村里的人和事。 离开村子三十五年了, 听母亲讲熟悉的和不熟悉的人和事, 让我觉得村子是那样亲切, 仿佛它 不在万里之外, 而就在眼前。 多少次, 在母亲重复完同样的故事 我们都停止讲话时, 我和她的心通过感应仍进行着对话, 这也许就是所说的母子牵心。我们有时围着公园里的小湖, 我跑着, 她走着, 时而 汇合在一起, 时而拉开距离, 一圈一圈,享受着各自的陪伴。

周末我一般都带她出外玩, 让她见识美国生活的不同方面。 我们去了市中心、 动物园、图书馆、美术馆、超市、中国城、 湖边 码头。 值得一提的是专门带母亲看了她入境时的奥海尔机场。置身于来自世界各地穿着各异的人流之中母亲显得很局促, 步子惶惶 的、怯怯 的, 我于是故意慢下来, 配合她的节奏。 她跟在我的身后, 渐渐对新环境的陌生感减少了。 忽然, 母亲问了一个问题, 她坐的飞机是怎样找到这个机场的?我顿然一笑, 母亲的问题是多么幼稚又多么深刻! 广袤的蓝天、飞翔的雄鹰唤起的是老人沉积 几十年的想乘坐一次飞机的梦想。 那一刻, 我看到的是一个行将七十岁的老人脸上溢出 的幸福和满足。

除了参观外, 我还带母亲去品尝各种美食。母亲一生辛苦劳作, 缺衣少食, 去城里餐馆 吃饭的机会屈指可数, 那还是两个女儿 和儿子年轻订婚时 在县城馆子里吃的, 一晃几十年了。 这次我想让让母亲 把 失去的机会补回来。 让母亲有机会品尝世界各地的美食, 我的心里美滋滋的。 除享用美食外, 我更珍惜同母亲单独坐在一起的机会。 在异国他乡的餐馆, 在一片英语的包围声中, 我们一对母子操着家乡浓重的口音交谈着。 母亲和我坐得很近, 我们的心贴得更近。

母亲有时举止也很滑稽, 让我忍俊不尽。 一次她郑重其事地问我孩子在学校得的奖牌是否是真金的?值多少钱? 我从中打马虎, 说是真金的, 她回国时可以带上, 她于是莞尔一笑; 看到摞在洗衣房我们穿过的衣服, 她说我的大妹子做布鞋 找不到旧布, 把这些衣服带给她 该多好。 我说是的, 但把这些衣服飘洋过海折腾到妹妹家时其代价可以买上上千双布鞋,何必做呢?在同我在公园和街区散步时,见到大树,她总停下来赞叹一番, 郑重其事地仰头张望, 然后绕树走一圈, 惊叹于美国有这么多巨型的树, 疑惑为什么这些树长在路边和公园里 而不被砍伐做成家具?她又说公园里大片的草地为什么不铲掉种上庄稼? 土地那么黑,那么肥沃, 种上玉米肯定能亩产数千斤。有时我通过电脑 让她看她所住的县的新闻, 她不知道电视台怎能将电视信号送到这么远。 对教育水平十分有限的母亲来说, 这 真是一个新鲜、现代、让人惊叹的世界。

同母亲相处的一百一十四天转眼就要到了。 5月23 日, 我驱车送母亲到机场时, 我们心理都很平静。 母亲期待着回到她熟悉的村庄, 我期待着回归我往日的生活。 由于航空公司的通融, 我将母亲一直送到登机口。 我坐 在乘客离开后的空荡荡的候机室, 注视着她乘坐的破音747 客机 离开停机坪, 缓缓向跑道滑去, 我的心里掠过一丝失落和空白。 我知道, 再有几分钟, 载着母亲的客机 就会腾空而起飞向蓝天, 并神奇般地找到北京机场, 这点母亲又会惊叹一阵的。 我祝福母亲, 尽管有刚到时的磨合 和不愉快, 母亲完成了她一生中 最长的、希望也是 最有意义、最难忘的旅程。

三十五年了! 从十四岁背着铺盖卷去异地求学 到今天生活在万里之外的异域之城, 我迈出了人生的几个大步。 我的教育、工作让我有机会接触村庄以外一个巨大、陌生又新奇的世界, 我的人生观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 有时 变得让我的母亲都惊诧无语。 但是, 我的经历并不独特。可以说,我们当中的相当一部分人, 除了年轻时同父母居住的几年或十几年外, 教育、就业、婚姻、留学会将我们带到父母连想都没想过的地方。 我们年轻一代变化了, 但是我们的父母则很少改变, 且 随着时代的进步 被远远地抛在后面, 同世界和子女的差距越来越大, 形成代沟、 文化沟 和观念沟。 我庆幸在我的中年 能和母亲短暂相聚, 让我有了第二次再识 母亲的机会。 我认识到,只要我们做子女的能稍微改变一下我们的观念, 以理性、仁爱去理解和迁就父母的长处和短处, 放低 我们对他们的不切实际的要求, 我们就会把我们的父母还原成一个普通人, 去同情他们, 去热爱他们, 这样一方面增进了我们与父母的沟通, 也弥补了我们人性中的缺陷。 感谢母亲, 使我重新认识了她, 认识了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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